(341)
師示衆雲:“才有是非,紛然失心。還有答話分也無?”有僧出,將沙彌打一掌,便出去。師便歸方丈。至來日問侍者:“昨日者師僧在什麼處?”侍者雲:“當時便去也。”師雲:“叁十年弄馬騎,卻被驢子撲。”
此趙州再引《信心銘》文句示衆,卻落出一切精采。“才有是非,紛然失心。還有答話分也無?”若答,“總落天魔外道”;若不答,有“犯他匡網”。那僧“出”,並“打”沙彌一掌,便出去。且道這僧是有“答話”,是無“答話”?趙州何以見此便“歸方丈”?若是會家,察言觀色便知端倪。所謂會看看門道,不會看看熱鬧也。次日趙州問侍者,侍者雲:“當時便去也。”真是:“一下脫得羅網去,搖頭擺尾不再來。”趙州雖布下漫天羅網,卻奈何他不得。故趙州贊歎雲:“叁十年弄馬騎,卻被驢子撲。”此歎語趙州當年會臨濟、茱萸時曾爲一發,于此可見那僧之精神。
德山參沩山,夾複子上法堂,從西過東,從東過西,顧視方丈曰:“有麼?有麼?”沩山坐次,殊不顧盼。德山曰:“無!無!”便出至門首。乃曰:“雖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儀,再入相見。才跨門,提起坐具曰:“和尚!”沩山擬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沩山至晚間問首座:“今日新到在否?”首座曰:“當時背卻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沩山曰:“此子以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德山日後果然如沩山所言。但參趙州這僧,卻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也。
(342)
問:“與麼來的人,師還接也無?”師雲:“接。”雲:“不與麼來的人,師還接也無?”師雲:“接。”雲:“與麼來,從師接;不與麼來,師如何接?”師雲:“止止不須說,我妙法難思。”
“與麼”,唐時口語,如今之“這樣”,或“那樣”。不論是“這樣”或那“那樣”,皆爲不確定之指謂。而“不與麼”,則更無確定性可言了。
趙州老漢,手段無雙,世不並出,故敢言與麼來者,接(引);不與麼來者,亦接(引),故將天下人一網打盡。然則何以爲接?趙州雲:“止止不須說,我妙法難思。”這等氣概,臨濟當年亦嘗爲之:
王常侍(供養趙州那位趙王之叔父)訪臨濟,于僧堂問:“這一堂僧還看經麼?”臨濟曰:“不看經。”問:“還習禅麼?”臨濟曰:“不習禅。”王常侍曰:“既不看經,又不習禅,畢竟作個什麼?”臨濟雲:“總教伊等成佛作祖去。”此公案可爲趙州注腳,且道,臨濟以何“教伊等成佛作祖去”?亦雲:“止止不須說,我妙法難思。”佛法不可思議,宗師接人,亦不可思議。
(343)
鎮府大王問:“師尊年,有幾個齒在?”師雲:“只有一個牙。”大王雲:“爭吃得物?”師雲:“雖然一個,下下咬著。”
鎮府即成德鎮駐地鎮州真定府,鎮府大王即趙王王镕。王镕之事,當在後面趙州禅師“行狀”中詳述。王镕于趙州禅師最後兩年,迎趙州入鎮府供養,尊崇極至。趙州時年百一十八歲,估計其牙齒所余無幾。趙王之問,亦示關懷之情。趙州雲“只有一個牙”,卻是宗門語句。趙王哪知弦外之音,故雲:“爭吃得物?”趙州亦以第一義酬之:“雖然一個,下下咬著。”百丈雲:“我有一句子,百味皆足。”人人皆有百丈這“一句”,或趙州這“一個”。于此“一句”中,知百味麼?于此“一個”中,能“下下咬著”麼?
(344)
問:“如何是學人珠?”師雲:“高聲問。”僧禮拜。師雲:“不解問,何不道高下即不問,如何是學人珠?何不與麼問?”僧便再問,師雲:“洎合放過者漢。”
問“學人珠”者,問己之摩尼如意珠,即真如自性也。趙州慣于此籌張其勢,誘其僧“高聲問。”那僧亦是會家,不入趙州之圈套,而能誠心禮敬,故“禮拜”。趙州原可見好便收,卻于此時又興風作浪,雲:“不解問,何不道高下即不問,如何是學人珠?何不與麼問?”那僧如會鹦鹉舌,亦隨趙州所示而問。趙州反遁于無影無行之處。“洎合放過者漢”——將其真如、摩尼珠全都放置于不顧之地——能于此處見“珠”麼?
(345)
問:“二邊寂寂,師如何闡揚?”師雲:“今年無風波。”
“二邊”者,常見、斷見爲二邊見也。又一有邊,一無邊。邊者邊際。謂世間一切事物必假衆緣之和合而生,無有自性,雖無自性,不得謂之無,此謂有邊。無邊者,世間之一切事物,既無有自性,則一切法皆空,不得謂之有,此名無邊見。這僧之問,乃雲有無二邊見也。
于宗于教,皆知“二邊寂寂”,皆無實義,于此,又當如何闡揚佛法呢?趙州從不談玄說妙,故不與他校文釋義,而雲:“今年無風波”。“無風波”者,止水也,唯止水能鑒照。趙州以本分示人,學者亦應以本分省之。
(346)
問:“大衆雲集,合談何事?”師雲:“今日拽木頭,豎僧堂。”雲:“莫只者個便是接學人也無?”師雲:“老僧不解雙陸,不解長行。”
“雙陸”者,古之遊戲,曹魏曹植所創,盛行于唐,今失傳。“長行”于此亦爲古代遊戲,與“雙陸”相似,非指叁藏十二部之“長行”之經文體則也。
那僧來問:“大衆雲集,合談何事?”叢林寺廟,聚衆修行,唯談佛法。然何爲佛法?趙州自有定盤星,雲:“今日拽木頭,豎僧堂。”或觀音院正建僧堂,趙州故有此語。自百丈倡農禅以來,諸山竟效之。農既可入禅,工亦可入禅,萬事皆可入禅,此事原無須多語。那僧雲:“莫只者個便是接學人也無?”“莫只者個”,已將“拽木頭”、“豎僧堂”看差路也,只見迹,不見神。故趙州憤然雲:“老僧不解雙陸,不解長行”——這裏非遊戲去處!這老漢也有上脾氣時。
(347)
問:“如何是真實人體?”師雲:“春夏秋冬。”雲:“與麼即學人難會。”師雲:“你問我真實人體。”
“真實人體”,色受想行識五蘊之說,可謂盡善盡美,現代科學和醫學也未必超過這五蘊的規範。趙州從宗門的立場,讓那僧體驗作爲五蘊之主的真如,而雲:“春夏秋冬”,使那僧起疑。那僧果雲:“與麼即學人難會。”會與不會,是精神本元的感受之一,若再進一步,真如則無所遁形了。趙州雲:“你問我真實人體”,以之再助他一把力。
(348)
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雲:“你名什麼?”雲:“某甲。”師雲:“含元殿裏,金谷園中。”
含元殿爲唐長安宮廷中之一殿。金谷園爲西晉石崇于洛陽西北金谷澗內所建的豪園。那僧問佛法大意,趙州如此雲雲,作用何在?宗師接人,常是截斷衆流,不容思議。故叁下兩下,把問者慣常的思緒攪亂,使之一片茫然。須知于茫然之中,尚有自知茫然的一段孤明在。若能于此反觀,方知祖師之高明。
(349)
問:“如何是七佛師?”師雲:“要眠即眠,要起即起。”
學佛之人,誰不知文殊是七佛之師,趙州何以如是答話?佛爲人天師,佛亦有師,佛師亦有師,如此推論,浩劫莫窮。究其極,實爲究人心之根本,萬法之本源而已。此根本與本源何在?“要眠即眠,要起即起”,人若能在饑飯困眠、放屎放尿中有所領悟,方知什麼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風光了。
(350)
問:“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師便打。雲:“和尚莫打某甲,以後錯打人去在。”師雲:“龍蛇易辨,衲子難瞞。”
此公案在《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燈錄中,皆是趙州問,南泉答。但此段戲不論誰演,都煞是精采。“道非物外,物外非道”者,理事不二也。物皆有理,物皆有道,非離物而別有道,無物而別有道也。是知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非離煩惱生死而別有菩提涅槃也。那僧來問(或趙州問南泉),趙州(或南泉)“便打”,此何謂也?此叢林謂之“棒下無生忍”也。“打”即“道非物外,物外非道”。若是學語漢,棒下立即現形;若是過來人,這棒卻奈何他不得。故那僧(或趙州)雲:“和尚莫打某甲,以後錯打人去在。”若見地不明,決無如此膽氣。
圓悟在五祖處,執寺務。五祖方建東廚,當庭有嘉樹,五祖曰:“樹子縱礙,不可伐。”圓悟伐之。五祖震怒,舉杖逐圓悟。圓悟走避,忽猛省雲:“此臨濟用處耳。”遂接起杖雲:“老賊,我認得你也。”五祖大笑而去。自爾命分座說法,所至推爲上首。此公案亦可見“龍蛇易辨,衲子難瞞”,是知悟前悟後,風光自然不同。
(351)
師見大王入院,不起,以手自拍膝雲:“會麼?”大王雲:“不會。”師雲:“自小出家身已老,見人無力下禅床。”
唐昭宗乾甯叁年(895),趙州禅師一百一十歲八之時,才爲燕趙二王所知,趙王镕尤加禮敬,曾多次入院看視,次年又迎入真定府供養。趙州老和尚每次見趙王,都是據床不起,于禅床上接待應答而已。王镕青年之時尚爲賢達,又奉侍佛道,見趙州年高,當時無出其右者,尤禮敬之,不以趙州據床爲非禮。
趙州見趙王來,于禅床上拍膝,問趙王“會麼?”趙王小兒,焉知其意。趙州亦不以玄言與之周旋,而雲:“自小出家身已老,見人無力下禅床。”趙州此時非“無力”,實不欲也。古之道者,雖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爲友,趙州古佛,自具此風骨。燈錄載,趙王聽後,“尤加禮重”。爲趙王說無上心法,不異對牛彈琴。但因此而使趙王生慈悲之心,亦趙州教化所致。
(352)
問:“如何是忠言?”師雲:“你娘醜陋。”
俗語雲:“忠言逆耳”,然逆耳之言,未必全是忠言。忠言者,實語也,人世之間,能聞忠言實語者有幾人?古之賢王,廣開言路,以官祿招忠言,是知欲得忠言難矣。見面應酬,恭維之語,足以增長愚癡;逆耳之言,卻能激人奮志。“你娘醜陋”,非直指人心者,孰能傷人慈親哉!
肅宗召慧忠國師入內,引宦者魚朝恩禮國…
《《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中(341-360)》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