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佛教哲學研究
成建華
哲學與宗教、理論與實踐不可離析,自古以來就是印度思想的一大特色。佛教也不例外。作爲一種哲學的宗教,佛教的世界觀、人生觀和方法論,無不蘊藏著極深的智慧和豐富的辯證法;作爲一種生活的宗教,佛教非常關心和重視一切與人生有著密切關系的現實問題。佛教從不關心一切形而上的學問,任何與形而上學相關聯的問題都不是佛教所論證的哲學範疇。佛教不等于哲學,哲學也不足以概括佛教。佛教的“四谛”說、“緣起”論、以及“無常、無我”的理論,不僅體現了佛教是一種信仰與理性奇異結合的哲學的宗教,而且還說明了佛教是一種理論與實踐並舉的生活的宗教。佛教不認爲世界上有一個絕對永恒的精神實體--靈魂,也不認爲經驗世界的一切都是梵天創造的結果。佛教以“緣起性空”的基本原理來闡釋宇宙人生,提出了一種極富宗教個性的哲學命題--“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皆苦”,從而成爲佛教區別于其它宗教的重要理論標志,也是佛教幾千年來賴以鞏固和發展其思想的哲學基礎。
一、沙門思潮與佛教的興起
在佛陀生活的那個年代,即公元前六世紀前後,隨著君主製和共和製的興衰更疊,印度的政治及經濟重心開始從西北向東逐漸轉移到恒河中下遊流域,以城市爲中心的新興國家,史稱“十六大國”[1],相繼在這一地區出現。當時的手工業非常發達,與外界的交往也十分頻繁。商業上的繁榮,使得那些處于社會中層的商人獲益匪淺。商人積累了財富,對政治産生了強烈要求。這些社會力量的形成,促使婆羅門在政治和思想方面的控製勢力逐漸削弱。政治氣候的變化以及社會因素的變遷,無疑給自由思想和多元文化拓展了生存與發展的空間。過于形式化的傳統祭祀禮儀以及煩瑣而嚴格的吠陀生活規範,已經從主觀上被社會所抛棄或淡化,人們開始思考和探索與自己生活密切相關的問題了。爲了尋求一種心靈上的永恒安甯與幸福,他們中的有些人因厭世而遠離了喧鬧的都市,漫遊在森林曠野之中,思索著宇宙間一切可能以解釋人生根本的問題。就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産生了一個個鮮爲人知的、代表著不同階級利益的哲學派別,從而湧現出數以百計的不同見解,佛經稱有六十二種,耆那教說有叁百余種。總之,當時的思想界空前活潑,自由思想非常發達,出現了和我國春秋戰國時期一樣的百家爭鳴的局面,並形成了以沙門爲代表的革新思潮和以婆羅門爲代表的守舊思潮兩大陣營。他們相互對抗,互發辯難,各自執持著自己的宗教哲學理念。代表守舊的婆羅門,視《吠陀》爲天啓之書,神聖而不可更改的教條,提出所謂“吠陀天啓、祭祀萬能、婆羅門至上”的叁大綱領。爲了維護婆羅門教所製訂的四種姓製度以及婆羅門的階級利益,他們極力宣揚梵天創世的神話,以說明等級製度存在的社會合理性。婆羅門教大勢鼓吹宇宙是一個統一體,說什麼自我靈魂與宇宙靈魂都統一在這個統一體內,經驗世界的一切包括我們人本身都是從梵而生的。代表革新思潮的沙門團以摩偈陀爲中心,活躍于新興國家的廣大地區,他們與婆羅門教勢不兩立,猛烈抨擊種姓製度,反對和否定叁大綱領,提倡思想自由、階級平等,奉行非暴力主義,主張以探索宇宙奧秘、體悟人生真谛爲旨歸的宗教哲學理念。
當時的思想界派別林立,思想異常混亂,哲學主張層出不窮,但概括起來不外乎佛經所說的“斷見”和“常見”兩種[2] 。“斷見”(Uccedavqda)即否認生命體死後有任何精神上的存在;“常見”(Sasstavqda)主張世界上有永恒、絕對的精神原理或靈魂存在。産生于這一時代的六師哲學則完全代表了這兩種思潮的主流[3] ,它集中反映了沙門思潮內部不同派系間的思想鬥爭和基本哲學主張。在六派哲學中,據說有提倡極端苦行主義的,也有主張縱欲樂天的;有倡導唯物主義的,也有奉行唯心主義的。總之,這些思想主張,影響極爲深遠,它給此後印度哲學指明了發展的大方向。
根據佛教及耆那教經典的記載,六派哲學中,第一,是一種具有唯物思想的學派,以阿耆多·翅舍欽婆羅(Ajita Kesakambala)爲代表,即後來順世派的先驅。他們認爲地、水、火、風四大元素是獨立常存的,人或世界都是由四大和合而成,人死後複歸四大,否認靈魂的存在。人生的目的,即以求得快樂爲滿足。這種學說,是對專司祭祀的婆羅門教的強烈反抗,代表了四種姓中的第四階級--奴隸。第二,是一種直觀主義學派,以散惹耶·毗羅梨子(Sa`jaya Belawwhiputta)爲代表,素有“詭辯論”之稱。此派以一切事物及其真理不可遽然斷言爲由,對一切問題都不作決定說。如對有無來世,有無果報等問題,他們認爲說有則有,說無則無。所以人們比之爲難以捉摸的泥鳅。此派主張踏實的修定, 以求得真正的智慧。佛弟子中目犍連、舍利弗就來自于這一教派。此派學說也含有反對婆羅門的世界由梵我轉化而來的主張,對于業報輪回之說,采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不信任態度。第叁,是生活派,屬于命定論的一種,以末伽黎·拘舍羅(Makkhali Gosqla)爲代表,宣傳一種具有宿命論性質的宗教倫理學說,主張沒有業報,沒有父母生身,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受命運所支配的。在命運的鎖鏈中,任何人的意志都是無能爲力的,一切修行都是徒勞無用的,只要經過八百四十萬大劫,到時不管是智者還是愚者都得解脫。第四,屬無因論者,此派以富蘭那·迦葉(Praza Kassapa)爲代表,認爲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産生和發展都是偶然的,事物之間不存在內在或外在的相互聯系,也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他們出身卑微,來自于第四種姓,反對婆羅門教,以爲爲善爲惡不當具有相應的業報,否認因果報應,主張縱欲,是倫理的懷疑論者。第五,屬心物不滅論者,以婆浮陀·迦旃那(Pakudha Kaccqyana)爲代表,否認人的行爲能發生什麼影響,不承認善惡業報說,認爲人是由地、水、火、風、苦、樂、生命七種元素構成,依其集散離合,而有生死之現象,但七大元素則永遠存在。第六,是命運論的一種,以尼乾子·若提子(Nigantha Nqtaputta)爲代表,是耆那教的先驅。此派將世界分爲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兩類,認爲生命不得解脫則是由于業漏的束縛,只有滅業息漏,生命才能獲得解脫。他們認爲由于人的業障深重,苦行是加快結束業報的最佳途徑。所以此派大勢宣揚業報輪回,主張非暴力,嚴格實行苦行,以尋求快速而便捷的解脫。
與六派哲學一樣,佛教也是沙門思潮的一種,同樣産生于這個動蕩不安、思想空前混亂的多事之秋。作爲一種對抗婆羅門教極端思潮的重要學說,佛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當時其它沙門思潮的影響,甚至是婆羅門教的影響,但它無論是在教理上還是在哲學上都超越了前者的思想局限。佛教是當時唯一一種勇于超越兩個思想極端的創新立說。佛教的哲學思想特別是它的宇宙觀和人生哲學,極大地打擊了婆羅門教關于梵天創世的荒唐說教,受到了當時的統治階級以及社會大衆尤其是工商界的普遍支持,從而獲得了在印度大地上的廣泛流傳。
從現存的佛典資料來看,佛陀出家的動機乃至後來創教立說,都與當時的社會和時勢直接相關。佛陀深切地感受到在奴隸製壓迫和大自然威脅下人生的種種苦難,他所關心的是解脫人生苦難、實踐宗教道德的人生哲學問題。他對當時思想界共同關心和討論的形而上學問題,如世界是常還是無常?世界是有邊還是無邊?生命與身體是一還是異?生命終結後是有還是無[4] ?等等,一概避而不談。他認爲這些問題與解脫人生苦難無關,討論這些問題等于是枉費心機,是徒勞無益,毫無任何意義的。對此,佛陀還以箭喻來加以說明。他說,討論形而上的問題,就像一個人中了箭,不是首先拔出箭進行治療,而是去問箭是什麼人射的,是由什麼材料做的,弓是什麼形狀的,是從什麼方向射來的[5] ,等等,本末倒置,沒有任何益處。可見,原始佛教哲學基本上是一種關于現實人生的人生哲學,是當時社會的分裂和人的本質的分裂在意識層面上的投影。
二、原始佛教哲學的基本內容
印度佛教自興起到衰落,前後經曆了約1500年,其間由原始佛教到部派佛教,由小乘佛教發展到大乘佛教,經過了不同的發展階段[6] 。綜觀整個佛教,以小乘說一切有部和經量部,大乘中觀學派(Mqdhyamika,又稱“空宗”)和瑜伽行派(Yogqcqra,又稱“有宗”)最爲重要,哲學思想最爲豐富,可以說,概括了印度佛教的全部。
佛教的教理主要是從戒、定、慧叁個方面進行闡述的。戒、定、慧叁學是一個循序漸進的修學過程,而佛教的哲學思想則主要集中在慧學上。叁學中,戒學和定學屬于道德修養範疇,其中戒體部分也含有少量的哲學內容,慧學所涉及的是對宇宙和人生的廣泛看法,它既貫穿有道德學說的基本內容,又包含了豐富的哲學思想。佛教的目的在于撥苦得樂,尋求解脫。爲了達到這一目標,佛教始終在尋求和探討宇宙奧秘和人生真谛。爲了迎合廣大信徒,適應同外學鬥爭的需要,曆代佛教的思想家日益從人生觀和世界觀的高度闡明佛教教義,從而增添了佛教的哲學色彩,豐富了佛經的思想內容。
原始佛教的理論核心是“四谛”說[7],佛教的人生觀就是基于這個理論而展開討論的。“四谛”是佛教對現實社會和人生現象的客觀反映和經驗總結,它邏輯地闡發了佛教的哲學基礎--緣起論。“緣起論”是構造佛教全部教義的理論基石,是源流一切佛法的源泉,所有佛教理論都是依據緣起論的根本原理建立起來的。所謂緣起,也就是說“一切事物或一切現象的生起,都是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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