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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和莊子哲學(姜超)▪P2

  ..續本文上一頁物是物,只有差別,並無同一。從絕對的境界來看,心物的對峙並不是物釀成的,而是心滋生的。這種滋生既歪曲物的面目,也蒙蔽了心的本來,更歪曲和蒙蔽了心與物的真正關系。禅就是在歪曲蒙蔽之中拯救活潑的生命,使心態升華到光明的境界。

  最深層次的不同是心與心的差別。怎樣超越這種差別呢?用相對的目光來看,心和心不可能是同一的。心永遠被心所分裂。被時間之心所分裂陷入感歎生命短促的苦海,被空間之心所分裂難逃哀傷自我渺小的旋渦。心永遠是自相矛盾的,永遠困壓在心的重圍之中。如果從相對的樊籠之中超越出來,那麼就擺脫了心態的自我障礙,升華到自由的境界。

  禅的心態在淺層次超越物與物的差別而升華到完整的境界,在中層次超越心與物的差別而升華到光明的境界,在深層次超越心與心的差別而升華到自由的境界,于是得與失、榮與辱、成與敗、永恒與瞬息、無限與有限、大山與秋毫、壽與夭、生與死……凡此種種差別,就完全地徹底地失去了困擾生命的效益了。從而,生命複歸了生命的本來面目。

  在差別面前,禅從自我生命的深層次中開拓出一個智慧的光環。在明亮絢麗的絕對光環之中,不僅超越了物與物差別的紛擾,而且超越了心與物差別的困惑,尤其是超越了心與心差別的自我障礙。這既不是肯定差別也不是否定差別,而是差別根本就不複存在矣。于是,心態從慌恐疑惑之中解脫出來,升華到堅定自信的境界。

  叁

  在中國思想史上對自由做過認真的探索並産生一定影響的,上古有莊子,中古有禅宗。然而,就在同一的命題面前,這兩種學說的分歧,卻十分明顯特別突出。

  莊子把精神和肉體相對化,認爲精神不是肉體,肉體不是精神,精神和肉體不僅是對峙的而且是分裂的。既然肉體和精神是分裂的,那麼精神就可能不受肉體的限製了,也就是說人的精神是能夠絕對自由的。用莊子的術語說就是能夠“無待”而“逍遙”的。《大師宗》稱這種精神絕對自由的人爲真人。《齊物論》稱這種精神絕對自由的人爲至人。

  從相對出發,追求絕對,思辨的起點和終點目標是同一的,但模式卻是不同一的。思辨的起點是相對二元的模式,思辨的歸宿是絕對一元的模式。思辨模式爲前後錯位互相矛盾不僅沒有開拓出向目標靠近的實際能力,反而目標本身卻由清晰而模糊,由真實而虛幻了。在差別面前爲了“齊物”而轉化認識方位結果是陷入懷疑主義的泥淖之中,在自由面前爲了“逍遙”而轉化思辨模式結果是什麼呢?

  莊子的精神絕對自由即“無待”的“逍遙”並不是沒有前提的並不是“無待”的。這個“待”和前提就是必須肯定人的精神和肉體是相對的是分裂的。只有肯定精神和肉體是分裂的,精神才可能脫離肉體而絕對自由。離開這個前提,精神絕對自由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矣。然而,精神可能脫離肉體而絕對自由,卻不能脫離精神而“無待”逍遙。莊子只看見了淺層次的“待”對絕對自由的限製,卻沒有發現深層次的“待”對絕對自由的障礙。精神是怎樣障礙精神呢?

  精神一旦成爲精神,就既要肯定自我的存在又要維護自我的完整。肯定存在就不容否定,維持完整就不容分裂,這兩個不容就是精神障礙精神的核心質。精神既然肯定自我的存在就必然和否定自我的外物對峙起來,既然維持自我的完整就必然和分裂自我的對象對峙起來,這兩個對峙就是精神障礙精神的外圍質。

  莊子哲學的精神絕對自由只能突破精神障礙精神的外圍質,卻突不破精神障礙精神的核心質。因此,莊子只看見有形的外物對精神絕對自由的障礙,卻看不見無形的精神對精神絕對自由的障礙。于是,當莊子哲學突破精神對精神絕對自由的外圍的淺層次的障礙時,便進入了思辨豁達的層次,當突不破精神對精神絕對自由的核心的深層次障礙時,便跌入了自我給自我營造的精神囹圄之中。

  莊子哲學的最高歸宿既不是關于天人之探索,也不是關于差別之審視,而是關于自由之思辨。莊子哲學是自由的哲學,是關于自由的理性思辨。如果莊子的思辨停留在“無以人滅天”的層次,就不可能有做“七篇”的動力。“七篇”不也是以人滅天嗎?如果莊子的思辨停留在齊物——懷疑的層次,也不可能有創建學說的熱情。既然一切都是可是可非的,難道只有自己的學說才是確切無疑的嗎?莊子哲學思辨的高峰是自由。自由既是莊子思辨的動力,也是莊子思辨的熱情。對于一個精英生命什麼都可能棄置,只有人生的動力和熱情是很難否定的。然而,莊子思辨的自由是什麼的自由呢?盡管莊子哲學在自由面前有掙紮、有迂回、有轉化,但到頭來只能給理性思辨開拓廣闊的豁達的天地,卻不能爲生命心態贏得無限的真實的自由。或者說莊子誤以爲思辨的豁達就是精神的絕對自由,就是“無待”的逍遙。莊子哲學在自由面前,並沒有爭到真正的自由,只是擴大了主體的思辨視野。

  和莊子哲學截然不同,禅不是解放而是解脫,不是知而是悟,不是思辨的豁達而是心態的自由。莊子從精神和肉體相對分裂出發,禅從始至終徹裏徹外的否定相對,不但否定精神和肉體的相對分裂,而且特別的肯定心與物、心與心的絕對同一。心與物的絕對同一是禅的心態之重要基礎,心與心的絕同一是禅的自由心態之最高境界。

  禅稱物爲“萬法”,稱心爲“一心”。“萬法歸一”這是趙州從稔著名話頭的第一句。這一句把心物的絕對同一做了高度的概括。“萬法”是物,“一”是心,“歸”就是心物的絕對同一。一是最高本體,萬法是各種相,一是唯一的永恒的無限的真實,萬法是瞬間有限的虛幻。因此,一心生而萬法生,一心滅而萬法滅。

  然而,萬法和一即心與物的這種本來的面目,由于種種無名的汙染、蒙蔽和障礙已經被歪曲得面目全非了。因此,要從層層迷誤之中解脫出來,還萬法和一即心與物本來真實的面目就決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了。高峰原妙禅師(1238—1295)在《高峰原妙禅師禅要》中曾真實而生動地記錄了自己悟得“萬法歸一”,這個既簡單平凡又深奧偉大真谛的艱難曆程:“廢寢忘餐,東西不辨,晝夜不分……雖在稠人廣衆中,如無一人相似。從朝至暮,澄澄巍巍,純真絕點,一念萬年;境寂人忘,如癡如兀。”“吃茶時不知吃茶,吃飯時不知吃飯,行不知行,坐不知坐。情識頓淨,計較都忘,恰如個有氣底死人相似,又如泥塑木雕相似。”

  萬法和一即心與物的絕對同一,本來是極其簡單特別明白的。爲什麼把人折磨得“廢寢忘餐,東西不辨”,“行不知行,坐不知坐”呢?就因爲如果把萬法和一即心與物的關系一旦相對化,一旦從相對的方位來審視,那麼就由特別簡單變成極其複雜,由極其明白變成特別深奧了。爲了從複雜回到簡單,從深奧回到明白,于是便無法回避地陷入疑惑的旋渦。不是小疑而是大疑,不是相對的疑而是絕對的疑,疑到“晝夜不分”,疑到“如癡如兀”,疑到“情識頓淨”(即徹底地升華到絕對境界)“計較都忘”(即完全地從相對之中解脫出來),才可能突然象桶底脫落,如霧散雲開,從蒙蔽迷惑的困窘狀態升華到明澈清醒的輕松高度。這個高度就是禅的自由之基礎。

  “萬法歸一”只是禅的自由之重要基礎,“一歸何處”才是禅的自由之最高境界。禅認爲衆生的無明之迷有兩個層次。心物相對化,在心物對峙之中心被物所汙染是淺層次的迷;心心相對化,在心心對峙之中心對心的障礙才是深層次的迷。

  什麼是心對心的障礙呢?“一歸何處?”的提出就是心對心障礙的反映。“一”本來就是絕對,“一”既無來路亦無去途。“一”就是無,就是最高本體,就是真知,就是佛性,就是自我深層中的真實自我。因此,問“一”歸何處?問“一”是什麼?這亦不是心物相對之中物對心的汙染了,而是心心相對之中心對心的障礙了。這種深層的迷,這種心對心的障礙,對于慧能的禅來說就是已被汙染了的心對清淨心的蒙蔽,對于馬祖的禅來說就是超凡入聖的心對平常心的羁絆,對于始濟的禅來說就是受惑之心對于自信之心的拘縛。

  傳統的大乘佛學谙五蘊皆空,禅既不強調五蘊,也不谙空。如果一定把禅的開悟硬往五蘊皆空上拉扯的話,那麼禅認爲在五蘊之中色的迷惑是淺層次的,識的迷惑才是深層次的。色迷是物對心的蒙蔽,識迷是心對心的障礙。從深層次來看迷就是自我的心障礙自我的心,悟就是自我的心從自我的障礙之中超越出來。迷是自迷,悟是自悟。《淨名經》中的“即時豁達,還得本心”是頗爲禅者所贊許的。禅認爲還得之“本心”不僅是從物的汙染之中解脫出來的心,而且是從心的障礙之中超越出來的心。這個“本心”既不被物所圍困,也不被心所阻礙。“本心”就是絕對的心就是一。這個絕對這個一才是心態所不需要“待”即不需要任何外在條件的自由的最高境界。

  心與物、心與心到底是相對分裂的還是絕對同一的,這是參禅悟道兩個最根本的困惑和障礙。“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八個字對這兩個根本既作了高度的概括,又做了透徹的闡述。通過對這樁千古流傳的著名公案的剖析,使我們對禅的絕對自由有了具體的理解。

  禅不僅從心與物的對峙之中解脫,而且從心與心的對峙之中超越,這種解脫超越是心態深層次的全方位的開放。禅把這種深刻的全面的開放叫做悟。悟既不是胸懷的豁達,也不是思辨的解放,而是心態的解脫而是信念的升華。這種解脫和升華,從消極方面確保心態能超越一切障礙,從積極方面確保心態能實現真正自由。禅在自由面前,並不是開拓理性的思辨領域,而是升華心態的體驗境界。

  莊子是個性特點極其突出,創造精神特別強烈,別具一格的思想家。他一方面不得不在相對觀念的怪圈中徘徊猶疑,因爲這個怪圈是個巨大的曆史幽靈;一方面又渴望跳出相對的樊籠追求某種絕對,因爲這個絕對是他強烈的理想憧憬。從相對出發是清醒的是自覺的,對絕對的追求是朦胧的是自發的。自覺和自發,清醒和朦胧所構成的心態困惑和思辨誤區,就是莊夫子無力超越自我的最大障礙。

  因爲無力超越所以陷入尴尬的困境:一方面提倡無己的返回自然,一方面宣揚無爲的人生哲學;一方面宏揚無差別的齊理論,一方面又難以從懷疑之中掙脫出來;一方面向往“無待”的絕對自由,一方面又沈溺于大夢的迷惘之中。在相對之中是極其清醒的縱橫捭阖,在絕對之中卻特別糊塗的撲朔迷離。這種既有力的清醒又軟弱的糊塗的思辨在自然面前就已露端倪了,在差別面前進一步地被撕開,在自由面前便暴露無遺矣。莊子的不幸悲哀和深沈愁苦,並不是沒落階級(階層)情緒的必然反饋,而是思辨的起點和終點遊離錯位、思辨的模式前後矛盾所無法避免的産物。

  在自然面前禅是絕對的自我,在差別面前禅是絕對的同一,在自由面前禅是絕對無礙。禅從始到終,堅持徹底,全方位的否定相對。在體和相的層次全面的否定相把體絕對化,在宗和念的層次全面的否定念把宗絕對化,在本和住的層次全面的否定住把本絕對化。慧能在創建禅時就是對相、念、住全方位的否定之中來拯救清淨的心。什麼是清淨心?清淨心就是沒被任何相對所汙染、所羁絆、所障礙的絕對的心。

  禅是典型的絕對論,莊子哲學始終沒有逸出相對的窠臼。這是禅和莊子哲學一系列分岐的最深層次之根源。

《禅和莊子哲學(姜超)》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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