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鸠摩羅什、僧肇和竺道生在中國佛教真理觀上的奠基性作用
佛教真理觀大約是隨著佛典的翻譯而輸入中國的,而大乘佛教根本教理的移植和弘揚,當歸功于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大譯經家鸠摩羅什。中國佛教真理觀的確立,也應首推鸠摩羅什。在譯籍上,鸠摩羅什主要弘揚的是根據般若經典而建立的龍樹一系的大乘中觀學說。他通過翻譯而確立的真理觀要點有二:一是「叁假」說,二是實相論。他根據龍樹诠釋《大品般若經》的論著《大智度論》的思想,在翻譯《大品般若經》時,把第七品定名爲《叁假品》,從而不僅表現出該品的中心思想,也表現出全經思想的核心,構成了空觀——真理觀。所謂叁假,一是「法假」,謂諸法即種種事象都是因緣和合而生,並無實在的自性。二是「受假」,「受」指對法有所取,受假是說發展到以五蘊和合而成衆生的階段,衆生也是積聚假而已。叁是「名假」,指一切法的名稱,都是虛假施設,並沒有與之相應的客觀實在。譯者突出假名一義爲全經的骨幹,以對治小乘視佛說一切法爲實在的說法,和把叁假執爲實有的偏頗;強調如能了解一切法都是依據假名(概念),假名並無實在自性,也就了解空,了解「叁假」的過程,這也就是認識性空即真理的過程。鸠摩羅什還譯出以《中論》爲代表的「四論」〔注釋:「四論」爲龍樹所撰的《中論》、《十二門論》、《大智度論》和提婆所撰的《百論》。〕「四論」的主題就是實相論。所謂實相,相當于「境」。龍樹對境的論述,就是中道實相。所謂中道,就是中正之境,具體指空與假名(有)相即。用中道來解釋實相,就是以二谛相即來解釋實相。也就是說,從真谛來看是空,從俗谛來看是有(假名),或者說,既要看到空,也要看到有,同時又不著空、有兩邊。這就是以假名成性空又不壞假名而說實相,是爲龍樹一系的宇宙真理觀。鸠摩羅什曾撰有《實相論》二卷,今已佚。他認爲佛學是以「實相」命宗,他的佛學也被人稱爲實相宗。鸠摩羅什闡揚「叁假」說和實相論,論述了大乘佛教真理的根據、構成、內容、標准等內容,可謂奠定了中國佛教真理觀的理論基礎,其影響是極其深遠的。
鸠摩羅什門下號稱叁千,人才濟濟,其中對中國佛教真理觀作出理論貢獻的,主要是傑出的入室弟子僧肇和竺道生。僧肇的《肇論》重視從認識論角度論述般若實相的學說,他結合批判割裂體用、動靜、有無的理論傾向,以緣起性空(實相)、立處皆真(空)爲中心思想闡述了體用、動靜、有無的辯證關系。他的《般若無知論》通過般若智慧論體用關系,《物不遷論》依即動即靜論體用一如,尤其是《不真空論》更從假名非真論現象(有),立處皆真論本體(空,無),具有重要的宇宙論、真理論的意義。《不真空論》雲:「欲言其有,有非真生(因緣所生);欲言其無,事象既形(顯示現象)。形不即無,非真非實有。然則不真空義,顯于茲矣。」〔注釋:《肇論》,《大正藏》第45卷,152頁下。〕意思是說,有是指有事象,無是指無自性。事象不是真生,即非是有。但既已呈現,也不能說是無。事象非無,自性非有。事象非無是不真,自性非有是無(空),非有非無,故稱爲不真空。不真與空是同一體的兩個方面,由真體起用,即用即體,所以又說:「不動真際,爲諸法立處,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注釋:同上書,153頁上。〕諸法建立之處並非離開真(空),建立之處即是真(空),是爲不真空,法性空。不真空就是諸法實相,就是宇宙真理。僧肇的「不真空」、「立處即真」,是大乘佛教真理觀的新命題,推進了真俗二谛相即學說的新發展,對于以後天臺宗、叁論宗、禅宗乃至華嚴宗的真理觀,都産生了巨大的影響。
竺道生融會貫通佛教不同派別、不同經典的學說,視野廣闊,不囿舊說,多有新解。他注重對法身、頓悟、涅槃佛性等大乘佛學基本問題的探討與論述,也撰有《二谛論》(已佚),直接闡述真理問題。如前所述,在現存的竺道生著作中,「理」是一個幾乎貫穿他整個佛教學說的基本範疇。「理」作爲真理,與法性、佛性、本體都具有相通乃至相同的涵義。關于真理的特性,竺道生認爲不僅是真實不妄、本來如此的,而且是不可分的。〔注釋:竺道生說:「理不乖真」(《妙法蓮華經疏》,《續藏經》第1輯第2編乙第23套第4冊,410頁);又說:「真理自然」(《大般涅槃經集解》卷1,《大正藏》第37卷,377頁中)。〕慧達在《肇論疏》中轉述道生頓悟學說雲:「竺道生法師大頓悟雲,夫稱頓者,明理不可分,悟語極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惠釋,謂之頓悟。」〔注釋:《肇論疏》卷上,《續藏經》第1輯第2編乙第23套第4冊,425頁。〕這是說,真理玄妙一體,無有差別,不可分割。悟是極照,與真理冥合爲一。理既不可分,悟也必須是頓。在竺道生看來,對于宇宙真理,要麼證悟它,要麼沒有證悟它,沒有中間狀態;要麼與它合一,要麼沒有與它合一,不能分階段逐步與它合一。也就是說,要麼得到全部真理,要麼得不到全部真理,而不能得到部分真理;要麼得到絕對真理,要麼得不到絕對真理,而不能得到相對真理。可見竺道生的「理不可分」說是基于佛教的本體論與體用學說的一種絕對真理論。竺道生拓展了真理的本體論涵義,確定了真理的整體不可分的特性,爲頓悟說提供了真理論的基礎,從而影響了華嚴宗和禅宗的思想,並經過華嚴宗和禅宗而影響了宋代理學。
鸠摩羅什與其弟子僧肇、竺道生的真理論說,構成中國佛教真理觀的始點與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