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見聞覺知與全體大用
上面講的衆生主體的清淨心,是無心,空心,是無生無死,無形無相的,是達一切相空的無分別心,這是心的一個方面。心的另一個方面,在臨濟宗人看來,又是本自具足,即自身就具有各種功能、作用,是能分別一切的,而這種分別的能動作用,又是落實在無分別的基礎之上,是認識事物的實相——空相,是無分別的分別。臨濟宗人闡述了心的能動作用及其與心的內在體性的關系,這就進一步強調了人們的見聞覺知都是佛性的作用,這種作用是佛性的整體作用,也稱「全體大用」;作爲佛性全體作用的見聞覺知,就是衆生解脫成佛的契機。關于這一方面,義玄有一段非常典型的語錄:
道流,心法無形,通貫十方。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嗅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本是一精明,分爲六和合。一心既無,隨處解脫。山僧與麼說,意在什麼處?只爲道流一切馳求心不能歇,上他古人閑機境。道流,取山僧見處,坐斷報化佛頭,十地滿心猶如客作兒,等妙二覺擔枷鎖漢,羅漢辟支猶如廁穢,菩提涅槃如系驢橛。何以如此?只爲道流不達叁祇劫空,所以有此障礙。若是真正道人,終不如是。但能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要行即行,要坐即坐,無一念心希求佛果。緣何如此?古人雲:若欲作業求佛,佛是生死大兆。〔注釋:《鎮州臨濟慧照禅師語錄》,《大正藏》第47卷,497頁下。〕
「道流」,指從事禅道的修持者。「十地滿心」,即「十地心」、「十地」,指修持的十種心。「等妙二覺」,「等覺」,意爲對于平等一如的真如理的覺悟,是菩薩修行到極位的覺悟境界。「妙覺」,指佛的覺行圓滿的絕妙無上的覺悟境界。「叁祇劫」,「叁祇」即叁僧祇。「僧祇」,意爲無數。「劫」,時間名稱。叁祇劫爲極其漫長的時間,義玄的這段話有這樣幾層意思:一是說心是無形的,它通貫感官四肢而表現出見聞知覺等功用。心既然是無形的,空的,清淨的,那麼見聞知覺也就隨處都是自由解脫的表現。二是說「十地滿心」、「等妙二覺」、「羅漢辟支」和「菩薩涅槃」都是不能執著的。禅修者向外追求作祖成佛,是由于不懂得空的道理所帶來的一種障礙。叁是說真正的道人是無一念心希求佛果,既不作業,也不求佛,這也就是保全佛性的本來作用而隨緣任運。現實人生由于受前世所作業(舊業)的支配,因此陷于煩惱悲苦之中,沒有真正的自由。這就要求求道人順隨各種現實生活,深入生命的現實活動,充分發揮佛性的整體作用,使痛苦窘困的現實生活變得生機勃勃,活潑自在。這也就是在「要行即行,要坐即坐」的自然運作中,在見聞覺知中消除舊業,獲得解脫。我們可以看到,這也是最充分地肯定日常現實生活,並在日常現實生活中體悟人生的真實,實現主體的高度自由。
臨濟宗人還繼承和發揮了洪州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或「觸類是道」思想,進一步提出「隨處作主,立處皆真」、「當處發生,隨處解脫」的命題,大力提倡主體的隨時隨地自覺、自悟。義玄說:
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人雲:向外作工夫,總是癡頑漢。你且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境來回換不得。縱有從來習氣,五無間業,自爲解脫大海。〔注釋:《鎮州臨濟慧照禅師語錄》,《大正藏》第47卷,498頁上。〕
大德,爾且識取弄光影底人,是諸佛之本原,一切處是道流歸舍處。是爾四大色身不解說法聽說,脾胃肝膽不解說法聽法,虛空不解說法聽法,是什麼解說法聽法?是爾目前曆曆底,勿一個形面孤明,是這個解說法聽法。若如是見得,便與祖佛不別。但于一切時中,更莫間斷,觸目皆是。只爲情生智隔,想變體殊,所以,輪回叁界受種種苦。〔注釋:《鎮州臨濟慧照禅師語錄》,《大正藏》第47卷,497頁中、下。〕
「五無間」,即五無間獄。在此地獄中,要經受一輪輪永無休止的折磨,是地獄中最慘烈之處。「弄光影底人」,指只見表面而不徹見真理的愚癡者。義玄認爲佛法並無用功處,只是平平常常的事,不必去刻意追求。即使是愚癡者,也有成佛的本原。弄光影的人實際上也是「孤明曆曆」的。具有清淨心而能明了一切的衆生,實與佛祖沒有區別。佛法就在現實日常生活之中,「觸目皆是」,只要隨順自然就能獲得解脫。修道者要「隨處作主」,把事事處處都視爲道場,隨時隨地自我作主,不受外在的束縛,這樣,在自主之處就都包含了並體現著常住真實的真理。日常行事都洋溢著佛法、真理,都是解脫成佛的契機。不懂這個道理而一味向外作工夫的人,就永遠在輪回叁界之中流轉而不得解脫。
楊歧派創始人方會也說:
諸供養中,法供養最勝。若據祖宗令下,祖佛潛蹤,天下黯黑,豈空諸人在者裏立地,更待山僧開兩片皮。雖然如是,且何第二機中,說些葛藤。繁興大用,舉步全真。既立名真,非離真而立、立處即真。者裏須會,當處發生,隨處解脫。此喚作鬧市裏上竿子,是人總見。〔注釋:《楊歧方會和尚語錄》,《大正藏》第47卷,641頁中。〕
這裏說的「第二機」與上等的「大機」相對,約指一般的衆生、修道者。楊歧方會這段話的意思與義玄所說有共同之處。他同樣強調佛法無處不在,各種各樣的現象都是全部真理的體現。真理與存在緊緊相連,人們的自主之處就是真理之所在。這便是他所說的「繁興大用,舉步全真」。佛道者應當由此領悟,「當處發生,隨處解脫」,即在自主自立之處當即解脫。也就是說,修道者在日常生活中,若能直指人心,自主自立,如此當初發生也就是解脫之處。既然佛法無處不在,爲什麼還要宣傳佛法呢?楊歧方會認爲,這只是爲引導衆生、修道者趣向得道成佛的權宜做法。佛法只能親自體證,是難以言表的。
黃龍派創始人慧南說得更爲形象、簡潔:
「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道之于聖,總在歸宗拄杖頭上,汝等諸人何不識取!若也識得,十方剎土不行而至,百千叁昧無作而成。〔注釋:《黃龍慧南禅師語錄》,《大正藏》第47卷,637頁上。〕
「歸宗」,指當時慧南所住的廬山歸宗寺。「拄杖」,爲僧人行腳、師父勸戒或上堂說法時所用的器具,有的在杖頭上還安上大小環數個,搖動發聲,以示警覺作用。慧南強調說,「道」和「聖」並不遙遠,並不神秘,它們就在聽法人觸目得見的慧南手持的拄杖頭上。他啓發學人在拄杖頭上即在眼前體悟真理之所在。學人若能識得,也就成就了修持工夫,進入解脫境界了。
以上義玄、方會、慧南諸禅師言論的中心意思是,佛道、真理並不是求之于外界的,並不需要經過有目的的修行去獲得,它蘊藏在人們日常生活之中,衆生的見聞覺知就是佛性的全體作用。佛道、真理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自然發揮著積極的作用,人們也無需刻意去發揮它的作用,只要隨緣任運,順應自然,它就會生機盎然地顯現出來。禅師的禅修生活,時時、處處、事事都有禅,都有快樂幸福,都有真實而完美的生命的喜悅情趣。這無疑是充分地肯定了人們全部活動的合理性,肯定了人們按本來面目行事,即不加造作的日常行爲、情感欲望的合理性。如此把宗教生活和日常生活完全融爲一體,實爲宗教生活開辟了新天地。
臨濟宗人強調「隨處作主」,「隨處解脫」,比早期洪州宗更加突出了主體的自主作用,也更加突出了在生活中隨處體悟的現實性格,從而使禅宗更爲大衆化和生活化了。由此導致在教學方法和禅修方式上也就更淩厲了,在方法上更靈活了,空間也更廣闊了,同時出由于無規矩可循,漫無邊際,而埋下了後來出現的縱情任性、放蕩無羁狂禅風潮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