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有情無佛性與無情有佛性
衆生有無佛性,始終是禅師們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自馬祖以來,洪州宗人對有情與無情、有性與無性的意義作出了新的诠釋,從而使原來有情與無情、有無佛性的意義也有了新的發展。此外,有的禅師還將有情無情有無佛性的問題的不同說法,視爲對于不同對象的不同開導法門,從而又成爲留給後人參悟的話題。
《黃檗斷際禅師宛陵錄》載:
問:「佛性與衆生性爲同爲別?」師雲:「性無同異,若約叁乘教,即說有佛性有衆生性,遂有叁乘因果,即有同異。若約佛乘及祖師相傳,即不說如是事,唯有一心,非同非異,非因非果。所以雲,唯此一乘道,無二亦無叁,除佛方便說。」〔注釋:《大正藏》第48卷,384頁下~385頁上。〕
「叁乘教」是佛教就衆生各自條件的不同,而說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的叁種教法。希運禅師認爲,就叁乘教來說,是有佛性與衆生性同異的問題;若不分叁乘,而只說唯一成佛之法(佛乘)和禅宗祖師相傳,是不說佛性與衆生性的同異,而只說唯有一心,佛與衆生都同此心,心是成佛的根本。可以說,希運是不傾向于講佛性與衆生性的同異的。
馬祖的法嗣大珠慧海是贊成「無情無性」說的,同時,他又把無情無佛性問題與主體的見性(真如本性)功能及徹悟境界聯系起來。史載:
問:「禅師何故不許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師曰:「法身無象,應翠竹而成形;般若無知,對黃花而顯相。非彼黃花翠竹而有般若身。故經雲: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黃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還能應用。……若見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隨用而說,不滯是非。若不見性人,說翠竹著翠竹,說黃花著黃花,說法身滯法身,說般若不識般若,所以緣成爭論。」〔注釋:《景德傳燈錄》卷28,《大正藏》第51卷,441頁中、下。〕
這是說,般若智慧,法身無象,如同虛空,能應物現形。迷人不懂得這一點,就稱翠竹是法身,黃花是般若,其實這還是著了迹象,稱法身般若爲無情識的草木。真正悟達的人,縱橫自在,隨處都能顯現法身,並不是局限于翠竹黃花。也就是說,若是真正悟見真如本性,達到解脫境界的人,說翠竹是法身,黃花是般若也可,說翠竹不是法身,黃花不是般也可,因爲那都是隨緣顯現法身,超越分別,不爲是非所滯礙的。若是沒有見悟真如本性,沒有達到解脫境界的人,則會局限于分別,說什麼,執著什麼,對這種人說翠竹是法身,黃花是般若,勢必滯于是非,形成爭論。
這裏涉及了禅宗的境界與達到境界的方法問題。在洪州宗人看來,徹悟境界應具有叁種德性:一是主觀的般若智慧,二是客觀的法身顯現,叁是主觀客觀交涉的結果爲解脫自在。真正禅的生活,就是要在日常生活行事當中隨時隨地體現出上述叁種境界。洪州宗人認爲,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在方法上就是要從清淨心源或佛性的整體顯現出日常行事,也就是從全體(理)表現出個別(事)。〔注釋:參見呂澄:《中國佛學源流略講》,379頁。〕洪州宗人正是以法身(理)隨時隨處顯現的見解,反對把法身的顯現局限于翠竹黃花的觀點。
《古尊宿語錄》卷1又載:
問:「如何是有情無佛性,無情有佛性?」師雲:「從人至佛是聖情執,從人至地獄是凡情執。只如今但于凡聖二境有染愛心,是名有情無佛性;只如今但于凡聖二境及一切有無諸法都無取舍心,亦無無取舍知解,是名無情有佛性。只是無其情系,故名無情。不同木石太虛、黃葉翠竹之無情。將爲〔無情〕有佛性,若言有者,何故經中不見受記而得成佛者?只如今鑒覺,但不被有情改變,喻如翠竹;無不應機,無不知時,喻如黃華。」又雲:「若踏佛階梯,無情有佛性;若未踏佛階梯,有情無佛性。」〔注釋:《古尊宿語錄》卷1上冊,18~19頁。〕
這是百丈懷海禅師對「有情無佛性,無情有佛性」命題的論證和解說。文中的「情」是指情執,染愛心。「有情」是有情執,非指有情識的衆生。「無情」是無情執,非指無情識的事物。所謂「有情無佛性」是說,因有情執,有分別,有取舍,就無佛性;所謂「無情有佛性」是說,因無情執、無分別、無取舍,就無佛性。這是從衆生主體有無情執的角度來講有無佛性,與把宇宙萬類區分爲有情識和無情識兩類而論其有無佛性,其概念的涵義、論證的角度、命題的內容都是不同的。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若就主體的無情執、無分別、無取舍的悟境而言,作爲主體的一種心靈感悟現象,可以翠竹比喻不爲情執改變,以黃花比喻應機知時。但這並不是說,翠竹黃花等無情識事物本身具有佛性。
馬祖的傳授嫡孫趙州從谂以有情無情是否有佛性的問題,又根據不同情況,采取靈活的說法。據載:
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雲:「無。」學雲:「上至諸佛,下至蛭子,皆有佛性,狗子爲什麼無?」師雲:「爲伊有業識性在。」〔注釋:《趙州真際禅師語錄》,《古尊宿語錄》卷13上冊,222頁。〕
一般地說,大乘佛教通常多持一切衆生都有佛性的看法,自慧能以來禅宗也持同樣的說法,但從谂卻認爲作爲衆生狗子一類的沒有佛性,並提出了理由:狗子有業和識(分別)。可能在他看來,業和識是與佛性相反的,既然有業和識也就沒有佛性。但是,趙州從谂也有相反的看法:
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有。」僧雲:「既有,爲什麼都撞入這個皮袋?」州雲:「爲他知而故犯。」〔注釋:《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卷2,《大正藏》第48卷,238頁中。〕
這是肯定狗子也有佛性,其理由是狗子也有知。還值得注意的是:當有學僧問趙州:「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他答:「庭前柏樹子。」〔注釋:《趙州真際禅師語錄》,《古尊宿語錄》卷13上冊,213頁。〕有學僧又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他答:「有。」〔注釋:《趙州真際禅師語錄之余》,《古尊宿語錄》卷14上冊,234頁。〕這是說無情識的樹木也有佛性。如此矛盾的說法,其真意何在?看來這些回答都是開導學僧的方便教法,是引導學僧的自悟。有與無是一種分別,趙州從谂是借狗子、柏樹子有無佛性來打破學僧對有無的執著。在徹悟境界裏,是超越分別的,所講的有無也是超越分別存在的。在趙州從谂看來,佛性也是超越有無,超越分別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