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洪州宗的平常心是道說
洪州宗是南嶽懷讓門下馬祖道一(709-788)開創的門派。因馬祖住洪州(今江西南昌一帶)大揚禅風,故名。繼承馬祖道一禅法的沩仰宗、臨濟宗以及從臨濟宗演化出的楊歧派和黃龍派,均屬洪州法系。此系被後世公認爲禅宗之正系。爲了敘述的方便,這裏僅論述馬祖道一及其門徒百丈懷海、大珠慧海、懷海的門徒黃檗希運、沩山靈佑以及靈佑門徒仰山慧寂等人的心性思想,至于臨濟宗的心性思想則獨立成章另行論述。
自馬祖以來,洪州禅沿著慧能、懷讓的性淨自悟的方向,進一步突出禅的鮮明而強烈的生活意味,認爲衆生的日常生活中,時時處處都是真理的體現,衆生的起心動念,揚眉瞬目等一切活動和表現,都是佛性的顯現,都具有真實的價值和意義。洪州禅提倡「順乎自然」,休息心思,對善惡也不作思量,進而逐漸構成爲「平常心是道」的心性論新體系。「平常心是道」這一心性論命題是洪州宗推行生活禅的理論基石。「平常心是道」就是「即心即佛」,又表述爲「非心非佛」,後來又有「無心是道」等說法。洪州宗的心性論和宗風,與北宗的以日常分別動作爲虛妄,牛頭宗的一切皆如夢幻、本來無事的觀點,有較大的不同;與荷澤宗的立言說和重智慧的風格也頗有殊異。
第一節 平常心是道與觸類是道
洪州宗人爲了追求生死不染、去住自由的境界,繼續探尋衆生覺悟的源頭和成佛的根源,提出了「平常心是道」的命題,把平常心看作衆生成佛的根源。何謂平常心?何謂「平常心是道」?馬祖道一如是說:
道不用修,但莫汙染?何爲汙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汙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注釋:《景德傳燈錄》卷28,《大正藏》第51卷,440頁上。〕
馬祖道一的門徒南泉普願(748-834)在接化趙州從谂(778-897)時,也以此作開導,史載:
南泉因趙州問如何是道,泉雲:「平常心是道。」州雲:「還可趣向否?」泉雲:「擬向即乖。」州雲:「不擬爭知是道?」泉雲:「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擬之道,猶如太虛,廓然洞豁,豈可強是非也!」州于言下頓悟。〔注釋:《無關門》,《大正藏》第48卷,295頁中。〕
文後又有頌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持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注釋:《無關門》,《大正藏》第48卷,295頁中。〕
所謂「平常心」是指「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的心,是「無閑事挂心頭」的心。就是衆生具有的不有意造作,不作分別的本心、聖心;就是包括迷與悟,而不偏頗任何一方的整體的心;也就是衆生日常現實的心。平常心具有天然性、整體性和現實性的特征,平常心見于日常的行住坐臥等起居動作。如上所引,所謂「道」,「道即是法界」,此處「法界」即指佛法的境界。道一又說:「道非色相」〔注釋:《古尊宿語錄》卷1上冊,2頁,北京,中華書局1994。〕,道是無質礙無形相的。又認爲,「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于心」〔注釋:《圓覺經大疏鈔》卷3之下,《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3冊,279頁。〕這是說,道就是心,心自身無法修于心,這樣,道也不屬修持而只能體會,所以又說要「體會大道」〔注釋:《古尊宿語錄》卷1上冊,5頁。〕也就是說,道是一種體會(直覺)的對象境界。普願也說,道「猶如太虛,廓然洞豁」,「道不屬知,不屬不知」,在知知不知的二元相對模式中兜圈子,是悟道的嚴重障礙。可見這裏說的「道」即是佛道,是超越現象、超越形相、超越時空、超越認識的成佛境界。這種境界猶如太虛,廣大、空闊、寂靜、透徹。道是超越的,離一切相的;又是內在的,不異于心的。「道即是心」,這個心不是別的心而是平常心。衆生隨順現實之心,無有取舍,無所執著,不別是非,如此自然動作便體現了「道」,也就是「道」。這就是「平常心是道」。這樣說來,洪州宗人是把現實人心和佛道聯系、溝通了起來,把兩者視爲相通、相等的,從而爲成佛的根源、途徑提供了新學說。
洪州人對「平常心是道」的命題進行了論證。論證有兩個層次:一是認爲心是萬法之本;二是強調心的活動即是佛性的作用。後者是論證的重點。
慧能、懷讓一直宣揚心生萬法的思想,懷讓「示徒雲:『一切萬法,皆從心生』」〔注釋:《古尊宿語錄》卷1上冊,2頁。〕道一說:「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萬法皆從心生,心爲萬法之根本。」〔注釋:《景德傳燈錄》卷28,《大正藏》第51卷,440頁上。〕道一的再傳弟子黃檗希運(
-850)也說:「此法即心,心外無法;此心即法,法外無心。」〔注釋:《黃檗山斷際禅師傳心法要》,《大正藏》第48卷,380頁中。〕這裏所說的「法」主要是指佛法。南宗禅師認爲佛法乃至其它存在都是從心所生,不在心外,以心爲本,由此強調心是衆生修行的根本,宗教實踐的樞紐,最具關鍵性的意義。但是,只是一般地說心的作用還比較空泛,于是洪州宗人進而又從心的活動、表現方面來論證。
在論證心的活動就是佛性的作用方面,洪州人又從現象(「立處」)與真如,心與性的關系兩上相關方面展開。道一禅師說:
種種成立,皆由一心也。建立亦得,掃蕩亦得,盡是妙用,妙用盡是自家。非離真而有立處,立處即真。盡是自家體。若不然者,更是何人?一切法皆是佛法,諸法即解脫,解脫者即真如。諸法不出于真如,行住坐臥,悉是不思議用,不待時節。〔注釋:《景德傳燈錄》卷28,《大正藏》第51卷,440頁上。〕
意思是說,一切現象、事象都是自家心的妙用,並不是離開心的真實(真如)而另有現象,現象即是心真如。一切現象都是佛法的顯現,一切現象都出于真如,衆生的行住坐臥都是心真如的不可思議的妙用。「非離真而有立處,立處即真」是僧肇《不真空論》的名句,是說明真理的世界與現實的存在間的不離相即的關系,這是在中國固有的理想與現實相連相即思維影響下形成的非常重要的理念,對于後來佛教學者理解、把握宇宙的現象與本質的關系、衆生與佛的關系,乃至現實行爲與本原真心的關系等,都發生了深遠的影響。道一引用僧肇這句話,並引申爲衆生的現實心靈全體都是真實,衆生的日常行爲都是心真如的作用,把非宗教修持範疇的尋常世俗行爲,都歸結爲佛性的表現了。
對洪州宗的認爲人的一切動作都是佛性的作用的論據,宗密總結說:
四大骨肉,舌齒眼耳手足,並不能自語言見聞動作。如一念今終,全身都未變壞,即便口能不語,眼不能見,耳不能聞,腳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語言作者,必是佛性。〔注釋:《圓覺經大疏鈔》卷3之下,《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3冊,279頁。〕
這是說,在洪州宗人看來,人的肉體自身不能用語言動作,之所以能語言動作,是佛性支配的結果。這是從現象和本體的關系的角度強調現象本身是受本體支配的。「佛性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作一切差別種種。」〔注釋:《圓覺經大疏鈔》卷3之下,《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3冊,279頁。〕就是說,佛性不是現象而是産生現象的根源,而現象是本體的顯現,從這一意義上說,現象與其産生的根源並無區別。洪州宗認爲,衆生的平常心整個或全體都直接發揮佛性作用。宗密對此論說,洪州宗只是「隨緣用」而缺乏「自性用」。也就是說,只是隨緣任心性活動,不是心性內在靈知的作用,不分真妄,不利于佛教修持。
洪州宗的主張也被南陽慧忠禅師(弘法年代爲722-769)歸結爲「身無常而心性是常」的觀點,並斥之爲外道的「形滅神不滅」思想。史載:
南陽慧忠國師向禅客:「從何方來?」對曰:「南方來」。師曰:「南方有何知識?」曰:「彼方知識直下示學人:即心是佛,佛是覺義。汝今悉具見聞覺知之性,此性善能揚眉瞬目,去來運用,遍于身中。挃頭頭知,挃腳腳知,故名正遍知。離此之外,更無別佛。此身即有生滅,心性無始以來未曾生滅。身生滅者,如龍換骨,蛇脫皮,人出故宅。即身是無常,其性常也。南方所說大約如此。」師曰:「若然者,與彼先尼外道無有差別。彼雲:我此身中有一神性,此性能知痛癢。身壞之時神則出去,如舍被燒,舍主出去,舍即無常,舍主常矣。審如此者,邪正莫辨,孰爲是乎?吾比遊方,多見此色,近尤盛矣!聚卻叁五百衆,目視雲漢,雲是南方宗旨。把他《壇經》改換,添糅鄙譚,削除聖意,惑亂後徒,豈成言教?苦哉!吾宗喪矣!若以見聞覺知是佛性者,《淨名》不應雲:法離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非求法也。」〔注釋:《景德傳燈錄》卷28,《大正藏》第51卷,437頁下、438頁上。又,洪州宗一系的主張後來也受到宋明理學家的批評,他們指責那種主張是泛論見聞覺知,不分別當爲當不爲,是只講心而不明性,有損佛教的道德性、純正性和莊嚴性。〕
文中把洪州宗自視的南方宗旨,歸結爲身有生滅,性無生滅,即身無常,性是常。在慧忠看來,性(心性、佛性、覺知)不滅說等于靈魂不滅說,實質上也是一種形滅神不滅的外道邪說。慧忠認爲,南方宗旨纂改了《壇經》思想,使禅宗精神淪喪。這是禅宗內部的一次神滅神不滅的爭論。
爲了響應宗密和慧忠等人的批評,後來有的洪州宗禅師便說,衆生日常行事不但是心的作用,而且是性的顯現。他們引的論據是傳說印度異見王(菩提達摩的叔父)和波羅提尊者(印度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門的弟子)的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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