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我們在心理上對思想與感覺的主題向深處挖掘時,最後達到的底層,而“性”則是我們的本體(ontological)認識所能夠認識的界域。本體認識的界域亦就是心理認識的界域,反之亦然;因爲當我們到達其一,就發現我們也在另一之中。兩者只是起點不同;其一向內,其二向外,而最後卻會到達相同點。當我們見到了心,就見到了性;當我們領悟了性,也就領悟了心;它們是同一的。
那徹悟心的人,他的每一個舉動都與性完美相合,這樣的人就是佛──“覺悟者”。佛乃是性的人身表現。如此我們可以說,性、心、佛只不過是不同的表示法,當我們從不同的立場來指明同一件事情時,我們就用了不同的名詞。而禅宗在它四句話裏所表明的理想,乃是直接去抓住真如,而不要用任何智性、德性、儀式或其他等等做爲媒介。
對于真如的這種直接掌握乃是般若的覺悟(般若可譯之爲 transcendental wisdom ,超越智慧)。已經覺醒或到達的般若,即是般若波羅蜜多。這個超越智慧可以將我們關于精神生活的一切疑問盡行解答。因此,智慧並非我們一般所知道的智性,它超越了一切的思辯。它不是分析性的推理,它不是一步一步推論的;它躍越矛盾沖突與相互對立的深谷。因此波羅蜜多意爲“到彼岸”。
由于般若覺悟是越過智性的死巷,因此它是一種意志的行爲。然而由于它是見性功夫,因此有著智性成份。般若即是意志又是直觀。這乃是何以禅宗與意志力的培養密切相關的原因。斷然斬卻無明與分別,不是容易的事;除非窮盡意志之力,永不可能達到。將伸出在深淵之上的唯一枝條──智性──放手,任自己墮入自己認爲的無底深淵──這對一個欲探心之深度的人豈不需極大的努力才能做到?當有人在橋上向一個禅僧問禅河之深度時,他立刻抓住發問的人要丟到湍流之中──設若不是有人匆忙爲他求情。這位禅僧所要做的是叫發問者自己投進去,用他自己的尺去測量它的深度。撲躍是得自己去做的;他人所能提供的一切幫助,乃是讓當事者認識這種幫助的無用。從這方面來說,禅是粗厲而無情的,至少從表面上看來是如此。
這個要把人丟到河裏去的禅僧是臨濟的一個弟子(定上座),而臨濟則是中國唐朝最偉大的一位禅師。這位禅僧在還沒有領悟禅的道理時,曾問臨濟什麼是佛教的最終真理,臨濟從他的座位上走下來,抓著這個和尚的脖子,叫道:“你說!你說!”這個剛剛學禅的和尚在被臨濟抓住脖子猛力搖撼,並叫他快說之際,曾何等困惑啊!他要聽臨濟“說”,不是他說。他從沒有想象到他的師父會如此“直接”,而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他站在那裏好像失魂了一般。由于其他和尚的提醒,他才給禅師行禮,而這時他才突然領悟到經典的意義以及“說!”的意義。即使你所得到的是一個知性的解釋,對這個解釋的領悟也是內在的成長,而不是外在的添加。禅的領悟便是如此。因之整個禅宗的基本就是在指向內在體驗的自我成熟。那些習慣于智性訓練,或道德說服,或虔誠的儀式的人,會覺得禅宗中有某些特異之處,是違反他們期望的。但這正是禅在整個宗教曆史中獨特的地方。自從馬祖道一與石頭希遷在唐代把禅宗的特點充分建立起來後,禅宗就一直沿著這個方向發展。其基本的觀念是進入事物的本身之內,從而去了解它。爲了解一件事物 ,我們一般所做的,是從外面去描繪它,是從客觀的立場去論說它,如哲學家所爲,並且盡可能從各種觀察角度去運用這種方法,只是不用內在的同化合一。客觀方法是智性的方法,在實用方面是有其必要的。但我們不可忘記,另有一種唯一的方法,可以使我們得到有效而充分滿足的領悟。這個方法就是禅宗的方法。
下面舉幾個例子,來說明禅宗了解佛教的方法。禅宗是佛教的一個派別,除了大乘佛教所一般接受的哲學之外,並沒有特別的哲學。使得禅宗如此特殊的是它的方法,這是禅對于生命與真理的態度必然生長出來的果實。潭州招提慧朗(七叁八──八二四)想了解禅,去見馬祖,馬祖問道:“你來何求?”
“我想求得佛的知見。”
“佛無知見;知見屬于魔界。”
由于慧朗不了解這句話的意義,馬祖就叫他去見當時的禅宗大師石頭希遷,因爲馬祖認爲石頭會啓悟這個求知的和尚。慧朗見到石頭,就問:“如何是佛?”
石頭道:“汝無佛性。”
慧朗說:“動物有沒有佛性?”
“有。”
“那爲什麼我沒有呢?”──這可以說是極端困惑的人自然的問題。
“因爲你不肯承當(5)。”
據說,慧朗的心就這般被石頭和馬祖打開了。
從表面上看來,這些禅師的話似乎並沒有什麼道理。知識爲什麼屬于魔界?依照佛教哲學,一切衆生本都具有佛性,並因之而以達到佛境爲其目的的,現在這個和尚卻爲什麼沒有佛性呢?然而,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佛,或我們所有的人都秉具佛性,這是一個事實陳述,而不是由邏輯推理所産生的結論。事實在先,推理于後,而不是推理在先,事實于後。既然如此,則禅師所希望于其弟子的,乃是他們親自與事實本身接觸,而後──如果他們願意──依照他們的體驗,建立任何他們認爲合宜的哲學體系。
另一位禅師──長沙興國寺振朗禅師──去見石頭,問道:“什麼是祖師西來意?”(這中國早期禅宗史中常常提出的問題,其意義等于“什麼是佛教真理”。)
石頭說:“去問那邊的柱子。”
振朗說:“我不懂。”
石頭說:“我更不懂。”
最後這一句話使振朗俄然省悟(6)。
關于無知者的例子,我們再舉一兩個。有一次,石頭見藥山靜坐,便問道:“你在做什麼?”
藥山答:“什麼也不做。”
“這麼就閑坐了。”
“閑坐就有所做。”
“你說你什麼都不做,你不做個什麼?”石頭進一步逼問。
“古聖人也說不出來(7)。”
石頭希遷(七○○──七九○)是慧能的年青弟子,而在青原行思的接引下完成他的開悟。有一次,他的弟子道悟問他:“慧能的意旨什麼人得到?”
“了解佛法的人。”
“你得到沒有?”
“我不了解佛法(8)。”
禅宗的妙異之處就在于了解佛法的人不了解佛法,而不了解佛法的人了解佛法了──這確實是貫穿整個禅宗史令人大感有趣的地方。
“如何是佛法大意?”
“只有得到它,才能知道。”
“更向上行還有轉處沒有?”
“長空無限,任白雲飛翔(9)。”
從較爲理性的觀點來說,我可以這樣解釋,就是,佛教教育我們,一切東西在原來的樣子都是好的;但人一旦走出來看它是否正好,這就犯了錯,而這個錯帶來了一連串的否定與肯定,他于是得從內在去尋求平和。就愛克哈特(Eckhart)來說,每個早晨都是“美好的早晨”,每一日都是至福日。這是我們個人的體驗。當我們得救了,我們知道那是什麼。然而,當我們沒有得救,不論你問多少遍,拯救仍舊是不會來──用這種方式它永遠都不會來。
和尚問石頭:“如何是解脫?”
石頭說:“誰縛你來?”
和尚又問:“如何是淨土?”
石頭說:“誰弄髒你?”
“如何是涅槃?”
“誰將生死給你(10)?”
心、性、佛或佛性──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表達同一個觀念,即是,大肯定。禅想把這個大肯定帶給我們。
(1) 英文系摘譯自唐代般若所譯之《四十華嚴》。(譯者按:本書中譯又系譯者據英文擅譯。)
(2) 見鈴木大拙英文本《楞伽經》。
(3) 《景德傳燈錄》卷十四《道吾圓智》
(4) 《傳燈錄》,十五卷,德山宣鑒。
(5) 《景德傳燈錄》卷十四,潭州招提寺慧朗。
(6) 同前,長沙興國寺振朗禅師。
(7) 同前,藥山惟嚴。
(8) “傳燈錄”卷十四,石頭希遷大師。
(9) 同前。
(10)同前。
《禅學隨筆 二、禅佛教》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