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叢林
郭淨
上大學的時候,英語老師教我們讀過一首詩,作者是美國的羅伯特·弗羅斯特。全詩已經記不起來,可頭兩句卻印在腦子裏,怎麼也忘不掉。那詩像白話一樣說道:
Who”s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那是誰的叢林我想我知道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他的屋子在這村莊裏
我不明白爲什麼會記住這兩句詩,也不明白它和我有什麼關系。直到有一天,我看見桑耶寺的叢林。
1994年11月中旬,我從拉薩返回桑耶,繼續做該寺佛教面具表演的調查。冬天快到了,這是朝聖者的季節。像候鳥一樣的旅遊者大多已經離去,從牧區來轉經的人們卻扶老攜幼地渡過雅魯藏布江,湧進建在荒原上的桑耶寺。
每天早晨起來,我都要在窗前站很久,透過二樓的窗戶,俯瞰大殿前的廣場。那場地是用石板鋪的。藏曆5月,僧侶們曾在這兒跳過壯觀的金剛舞。如今,石板地上每晚都睡著許多人。他們用皮袍當被子,眼睛可以望見橫越天空的銀河。我看他們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沒起來,烏黑的被蓋表面,凝了一層花白的霜。
從3月至11月,我反反複複來到桑耶,對寺院和周圍的環境已經相當熟悉。起先,一門心思集中在研究的題目上,再往後,卻對圍牆之外的曠野發生了興趣。那裏,有因江水侵蝕而形成的沙丘,連綿數十公裏,連幾座小山也全部沙化了。沙原上散落著一叢叢的柳林,夏天是綠色,冬天轉爲紅色。這次訪問桑耶,我主要的工作,一是教索朗仁青等幾位僧俗朋友講英語,另外就是去看荒原。
11月中旬到12月初,我每天都在10點左右動身,到寺院的小賣部買兩包軍用壓縮餅幹,一瓶橘子罐頭,然後從南邊的旁門出寺院,沿小路直走10分鍾,翻過沙丘,一片廣闊的原野便袒露在眼前。
如果在春季,整條雅魯藏布江河谷都會彌漫著沙暴。而現在,天色清亮,山水、樹木、池塘乃至沙礫都把呼吸放得很均勻。我坐在樹蔭底下,四周每一點微弱的聲響都聽得十分清楚:
大約一千米外,有十來只黑頸鶴在沼澤邊覓食。其中偶爾會有一兩只伸長脖頸,發出“克朗……克朗……”的鳴叫。我好幾次想到利用樹叢的掩蔽,走近一些拍幾張照片,卻被警覺的黑頸鶴在百步以外發現。它們一邊叫著,一邊迅速轉身排成一行,疾步奔跑,然後一只一只按順序起飛。那時,我不由得被它們展開翅膀的姿態迷惑,忘記了擡起槍一樣的長鏡頭,只是呆呆地看著它們在頭頂盤旋一圈,向遠處積雪的山巒飛去。
如果是在上午,便有附近的村民到樹林裏收集落葉。我沒看見人影,但可以聽見左側的樹林裏傳出沙沙的聲音。想象得出,那是一位叫央宗卓瑪的女人,正在拿掃帚把地面厚厚的浮葉掃攏,裝進麻袋,背回家作燃料。
忽而空中會飄來一陣歌聲,被風吹得似斷似續。我知道它來自那邊的哈布日山。據說印度的密教大師蓮花生于公元8世紀入藏傳教,與吐蕃王赤松德贊、印度佛學家寂護共同創建桑耶寺。藏地的鬼神跑來搗亂,使白天建好的寺院夜裏又遭到破壞。蓮花生于是登上哈布日設壇行法,降伏了作惡的邪怪。這山小如沙丘,蓮花生攀登時卻氣喘籲籲,所以得名“喘氣”(哈布日)。每天都有朝聖者爬上哈布日轉經。到達山頂以後,他們就一起放聲歌唱,感激神靈護佑。因爲隔得太遠,那音樂失去了歌詞,變成一種與雀鳥的鳴叫、空氣的流動、或樹葉的摩擦相似的聲音,融爲荒野的一部分。
所有的聲音都非常安靜。我坐在叢林裏,沒有絲毫念頭。像一棵樹,一塊石子,卻又敏銳地感受著光線、色彩和音響的細微改變。當夕陽的影子漸漸消失,我才站起身,隨著歸巢的鳥返回寺院。
日複一日,我好像去等某個人,叢林就是一個站臺。
12月2日,雅魯藏布江河谷降下第一場雪。下午太陽出來,我決定到野外拍照。出了寺院,踏上熟悉的土埂。遠遠近近的柳樹都已變成暗紅色。沙地原來鋪滿落葉,如今又蓋上一層雪,走上去柔軟而悄無聲息。
正走著,靜谧的空氣中傳來一絲動靜。轉頭之間,右邊的樹叢裏隱約閃過一條影子。我即刻想到是狼,渾身哆嗦了一下。接著看到一條黃狗跑過,才松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翻過沙丘,下坡後有一條小溪,淺得沒不住腳脖子。水面結了一層冰,薄得像紙,或像紗,可以清晰地看見冰層底下溪水在潺潺地流。我過去察看的時候,身邊又出現響動。一瞧,那黃狗站在兩步開外,沒理我,只伸出鼻子嗅那冰面。這時我來了靈感,輕輕取出相機,開始拍照。
我緩步走進原野深處。那狗在不遠的地方跑來跑去,忽而消失,忽而出現,總不離左右。來到一片開闊的空地,小溪變得深可沒膝,彙入寬約百米的池塘。我的取景框裏,處處顯現迷人的風景,有散布的樹林,沙地上的殘雪,流水下面透明的水草,和江畔蒸騰的雲霧。在廣闊的背景下,黃狗常常走入鏡頭,沈思地眺望遠山。
它的姿態觸動了我的感覺,于是我席地而坐,向四野眺望。同時,內心在安靜地等待,等那只狗靠近。
過了很久,景色吸引了我的眼睛,狗的存在幾乎被淡忘了。忽然,從水塘那邊傳來微若布帛撕裂的聲音。猜得出,是誰踩破了薄薄的冰面。不一會兒,黃狗從對岸趟水過來,一直走到跟前。它旁若無人地躺下,舒服地打幾個滾,然後起身,沈默地望著遠山投進水中的倒影。
那天,狗兒和我呆到黃昏。我們一起往回走,半路,它跑進一叢樹林,再也沒出現。3小時之內,我給它拍了兩卷反轉片。還沒寄到北京沖洗,我就知道,這次拍到了一個精靈。
幾天後,我返回拉薩,不久被調回昆明任職。離開桑耶寺的早晨,乘船渡過雅魯藏布江,江面已經漂滿浮冰。站在船艙裏,四下張望,嚴寒中的山、水、雪、寺,交織成绮麗的黑白照片。我忽然産生疑問:自己是在回家,還是在離開另一個家園?
1995年6月間,我找到一個機會,陪同一男一女兩位韓國學者再度訪問桑耶,名義是觀看夏季假面跳神表演。第叁天“大王巡街”儀式過後,接著又看鄉民演的藏戲。演出結束,我離開人群,朝熟悉的野外走去。沒走多遠,兩個韓國人追上來,說要跟著去觀賞風景。我們便一起走上通向曠野的小路。
走了20分鍾左右,太陽曬得皮膚發燙,內衣已被汗水浸濕。我們找個陰涼處休息,分吃一包餅幹。這時,一只黃狗慢吞吞地走過來,站在我面前。它瘦弱、蒼老,毛色邋遢。我把餅幹拿給它吃。它吃了,高興地搖搖尾巴。我們起身繼續往前走,黃狗呆站了一會兒飛快地跟上來,在我前後跑著,一直陪我們來到荒野的邊緣。
前面只有連綿的沙丘。我對韓國人說:沙漠裏太熱,你們最好回去休息,我想自己散散心。他們離開了,只有黃狗還跟在我身邊。它邊跑邊吐著舌頭,腳印留在灼熱的沙地上。我又開始拍照,心裏已經猜到它是誰。
又來到那片叢林。前面就是熟悉的池塘,池塘裏的水完全幹了。我靠著一棵大樹坐下,黃狗靠著我的腿躺著,嘴裏發出呼噜呼噜的響聲。它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的手撫過它雜亂的絨毛。刹那間,我閉起眼睛,淚水流上臉頰。半年你就老了,可你還記得我。或許不需要記憶。兩個身體如果藏著前世的緣份,即使相互等一千年,相認也只在瞬息之間。
坐了很久,黃狗忽然直起身子,死死盯住左邊的樹林,發出警告的低吼聲。我急忙端起相機,用長焦頭鏡朝前方察看。只見樹叢中躥出5只野狗,呈半圓隊形包抄上來。等它們來到50步外,黃狗掙脫我的手,嗖地沖上去。我來不及多想,也拎著相機跑了過去。野狗們迎上前,同黃狗攪成一團,然後一起轉身,從四面撲到我的身上。混亂中,我毫無還手之力,只把相機高高舉過頭頂,胡亂摁了幾下快門。奇怪的是,衆野狗沒有撕破我的衣服和皮肉,落地後,便打著轉去嗅那只黃狗,黃狗也伸了鼻子使勁地聞它們。不一會兒,它們雙方似乎認定了彼此的友好身份,把我撇在一邊,撒著歡在林間追逐。我站在原地,等黃狗玩夠了回來,可它沒有。它跟野狗們越跑越遠,消失在叢林深處。
弗羅斯特的詩裏還有另一個詞彙:house(房子)。我想,這house離叢林不會太遠。當年建桑耶寺的時候,寺院的整個布局是按照曼陀羅(壇城)的形狀設計的。寺院正中的大殿代表宇宙的中心,四周的殿堂代表四大部洲和八小洲。
裏頭供奉著本寺的兩大護法神白哈爾和孜瑪熱。孜瑪熱爲藏地最凶猛的“贊”神的首領,同時還兼有冥府判官的身份。他住在桑耶角底層的一間小屋裏,這屋子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做“氣室”(烏康)。氣室的門經常鎖著,只在舉行跳神等重大儀式的時候才打開。每逢這樣的日子,便有許多轉經的人前來朝拜。門裏放著兩個皮口袋,一個紅色,一個黑色,都畫著憤怒的神靈面孔。這兩個口袋也有奇怪的名稱,叫“氣袋”(烏葛)。據寺僧介紹,每個黑頭藏人臨死之前,他的最後一息都要被孜瑪熱勾招到此,裝進氣袋,接受陰間的審判。
由此說來,桑耶這個地方,是通往彼岸世界的一個入口。這樣的入口,在藏地只有很少幾處。難怪在桑耶寺金剛圍牆內外的轉經道上,會散布著許多陰間的小房子。寺院的醫生索朗仁青告訴我,它們是前來朝聖的人用石塊搭的,目的是期求將來能順利渡過死後世界,得到好的果報。
據說,其中有一所小房子屬于女作家龔巧明。那是她訪問桑耶寺的時候搭的。1985年9月,龔巧明在西藏林芝縣翻車遇難年僅37歲。她是個對西藏著迷的人,是個像叢林那麼單純的女子,神靈會讓她得到解脫。
1998年6月,我同小和到滇藏交界的卡瓦格博(梅裏雪山或太子雪山)調查。在通往明永冰川的密林裏,我又看見陰間的小房子密密麻麻排列在路的兩旁。往前再走個把小時,就是4個月以後發現中日登山隊員屍體的地方。當地一位鄉長告訴我們:許多藏人來此山朝拜,是爲了祈求死後能轉生到這塊聖地。他講這番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一棵核桃樹下。夜幕中,卡瓦格博沈默地矗立在身後。我用眼睛追逐螢火蟲在枝丫中間劃出的光亮,心頭卻琢磨著兩個地點的同一性。
桑耶寺和卡瓦格博,我自己挑選的兩個“田野”,都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我反複在這入口徘徊,就像弗羅斯特描述的那個旅人,被雪夜的景色迷惑,而忘記了沿人生安排的道路繼續前行。
《誰的叢林》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