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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評論(王國維)▪P4

  ..續本文上一頁曼人類涅(上般下木)之說所以起而補叔氏之缺點者以此。要之解脫之足以爲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與否,實存于解脫之可能與否。若失普通之論難,則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圍之大樹也。今使解脫之事終不可能,然一切倫理學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與此無生主義相反者,生生主義也。夫世界有限而生人無窮。以無窮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內,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義之理想之所不許也。故由生生主義之理想,則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達于極大限,則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達于極小限。蓋度與量二者實爲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謂最大多數之最大福祉者,亦僅歸于倫理學者之夢想而已。夫以極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極小之生活度,則生活之意志之拒絕也,奚若此生生主義與無生主義相同之點也。苟無此理想,則世界之內,弱之肉強之食,一任諸天然之法則耳,奚以倫理爲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義,而此理想之達于何時,則尚在不可知之數。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終古不過一理想而已矣。人知無生主義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義之理想之何若,此則大不可解脫者也。

  夫如是,則《紅樓夢》之以解脫爲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夫以人生憂患之如彼,而勞苦之如此,苟有血氣者,未有不渴慕救濟者也。不求之于實行,猶將求之于美術,獨《紅樓夢》者同時與吾人以二者之救濟。人而自絕于救濟則已耳,不然,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第五章 余論

  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于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之主人公之爲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于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

  綜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一說中大抵以賈寶玉爲即納蘭性德。其說要無所本。案性德《飲水詩·別意》六首之叁曰:

  獨擁余香冷不勝,殘更數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

  又《飲水詞》中《于中好》一阕雲: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叁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又《減字木蘭花》一阕詠新月雲: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一樣愁。

  紅樓之字凡叁見,而雲夢紅樓者一。又其《亡婦忌日作·金縷曲》一阕其首叁句雲: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則《飲水集》與《紅樓夢》之間稍有文字之關系,世人以寶玉爲即納蘭侍衛者殆由于此。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苟執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書,未見曹雪芹何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爲讀此書者所當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爲尤要,顧無一人爲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

  至謂《紅樓夢》一書爲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于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如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爲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遇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浒傳》之作者必爲大盜,《叁國演義》之作者必爲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且此問題實爲美術之淵源之問題相關系。如謂美術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則其淵源必全存于經驗而後可。夫美術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經驗,此西洋美學上至大之問題也。叔本華之論此問題也最爲透辟,茲援其說以結此論。其言(此論本爲繪畫及雕刻發,然可通之于詩歌小說)曰:

  人類之美之産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釋之:即意志于其客觀化之最高級(人類)中,由自己之力與種種之情況而打勝下級(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領其物質。且意志之發現于高等之階級也,其形式必複雜。即以一樹言之,乃無數之細胞合而成一系統者也。其階級愈高,其結合愈複。人類之身體,乃最複雜之系統也。各部份各有一特別之生活,其對全體也則爲隸屬,其互相對也則爲同僚,互相調和以爲其全體之說,明不能增也,不能減也,能如此者則謂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見者也。顧美之于自然中如此,于美術中則何如?或有以美術家爲模仿自然者,然彼苟無美之預想存于經驗之前,則安從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與不完全者相區別哉?且自然亦安得時時生一人焉,于其各部份皆完全無缺哉?或又謂美術家必先于人之肢體中觀美麗之各部份,而由之以構成美麗之全體。此又大愚不靈之說也。即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麗之在此部份而非彼部份哉?故美之知識,斷非自經驗的得之,即非後天的,而常爲先天的,即不然,亦必其一部份常爲先天的也。吾人于觀人類之美後始認其美,但在真正之美術家,其認識之也極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勝乎自然之爲。此由吾人之自身即意志而于此所判斷及發見者,乃意志于最高級之完全之客觀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預想。而在真正之天才,于美之預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于特別之物中。認全體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嗫嚅之言語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計而不能産出之美現之于繪畫及雕刻中,而若語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斷之能力者,心將應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臘之天才能發見人類之美之形式,而永爲萬世雕刻家之模範。唯如是,故吾人對自然于特別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認其美。此美之預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現于美術也,則爲實際的。何則?此與後人中所與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術家先天中有美之預想,而批評家于後天中認識之,此由美術家及批評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觀化者也。哀姆攀獨克爾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則美術家有自然之美之預想,固自不足怪也。

  芝諾芬述蘇格拉底之言曰:希臘人之發見人類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經驗,即集合種種美麗之部份,而于此發見一膝,于彼發見一臂。此大謬之說也。不幸而此說又蔓延于詩歌中。即以狄斯丕爾言之,謂其戲劇中所描寫之種種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經驗中所觀察者,而極其全力以模寫之者也。然詩人由人性之預想而作戲曲小說,與美術家之中美之預想而作繪畫及雕刻無以異,唯兩者于其創造之途中必須有經驗以爲之補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喚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識而後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冊第二百八十五頁至二百八十九頁)

  由此觀之,則謂《紅摟夢》中所有種種之人物,種種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經驗。則雕刻與繪畫家之寫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後可,其是與非不待知者而決矣。讀者苟玩前數章之說,而知《紅摟夢》之精神與其美學倫理學上之價值,則此種議論自可不生。苟知美術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爲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當爲唯一考證之題目,而我國人之所聚訟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見吾國人之對此書之興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爲破其惑如此。

  

《《紅樓夢》評論(王國維)》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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