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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詩禅交涉--以唐詩爲考察重心(蕭麗華)▪P4

  ..續本文上一頁,都潛藏著禅宗的影響痕迹。王昌齡《詩格》提出“詩有叁境”:

   一曰物境,欲爲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叁曰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

   這叁境之說似青原惟信禅悟道“見山是山”的叁階段,由形象直覺進入理性直覺,悟宇宙與藝術的真谛,同時也是佛教“境”的概念輸入詩論的表現。(注57)皎然《詩議》雲:

   夫境象非一,虛實難明,有可而不可取,景也;可聞不可見,風也;雖系乎我形,而妙用無體,心也;義貫衆象而無定質,色也;凡此等,可以偶虛,亦可以偶實。

   皎然詩學以心爲宗,取“境”虛實之說顯然也得力空王之道。《詩式》辨體一十九字,是唐詩風格論,爲晚唐五代“詩格”之發端,對詩論中這種“詩格”形式影響深影。(注58)司空圖《詩品》廿四品也屬風格學,可說是對皎然《詩式》進一步的承繼。其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韻外之致”“味外之旨”之說更深遠影響到宋代嚴羽妙悟說及清神韻派詩論。

   宋蘇轼〈夜直玉堂攜李之儀端叔詩百余首讀至夜半書其後〉雲:“暫借好詩消永夜,每至佳處辄參禅。”李之儀本人則說:“得句如得仙,悟筆如悟禅”,這種詩禅方法可以合轍的觀點,本文不能盡述,只能略示一、二,希望從唐代詩學這一鱗半爪中能見其發展的趨勢。

  

五、結 語

  

  僅管詩禅交涉的曆史發展如此深遠綿長,唐代詩壇展現的詩禅交涉現象如此豐碩多姿,但反對以禅入詩及以禅喻詩者仍大有人在。劉克莊〈題何秀才詩禅方丈〉曾雲:“詩之不可爲禅,猶禅之不可爲詩也”潘德輿《養一齋詩話》雲:“以妙悟言詩猶之可也,以禅言詩則不可。詩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爲者?”李重華《貞一齋詩話》雲:“嚴滄浪以禅悟論詩,王阮亭因而選《唐賢叁昧集》,試思詩教自尼父論定,何緣墜入佛事?”這些與詩禅交涉相矛盾的語言正好令人深思。詩歌曆史發展曆不同世代,受到不同思潮沖激,創作與觀念自有不同演進,瞻盱於詩史中自然應不相矛盾。但詩禅本質上的差別卻是不能否認的,即使嗜詩好禅的白居易仍不免不盡。近人論王昌齡意境論都以此爲本,指出王昌齡受佛教思想啓發而有意境之論。

   自雲:“自從苦學空門法,削盡平生種種心,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一長吟。”(〈閑吟〉)白氏顯然以爲詩足以妨道,愛詩有害修禅。齊己同樣有“分受詩魔役”之句,皎然也有“強留詩道以樂性情”之語,(注59)徹斷塵緣與詩以言志之間本有相害之處,但就大乘精神,不離世覓菩提的觀點,詩道又何異禅道,禅道正有益詩道,因此本文不揣淺陋,爲詩爲禅,勾稽事實,留存詩禅交涉之一斑,就教方家,並飨同好。

  

摘 要

  

  詩禅交涉是中國文化史上除“格義”之外的一大問題,也是詩學發展與詩歌曆史上的重畏問題。前人面對此問題多半片斷散論,不能合面考索,本文希望能突顯這個問題,並作系統厘清,因此以漢魏爲觀察起點,以唐爲考索重心,完成此文。

   唐代是禅宗鼎盛、詩歌繁榮的時代,詩禅交互影響的各個向度在唐代已有全貌,因此作爲觀察詩禅交涉的斷代重心,極爲合適。本文交互從詩、從禅不同的視點來看詩禅交涉的起點、詩禅交涉的基礎、唐代詩禅交涉的四大重點。全文凡分五節,“前言”總敘研究動機與目的;“詩禅交涉的起點”溯循前,尤重漢魏六朝佛經翻譯與詩人禅僧往來的痕迹;“詩禅交涉的基礎”從詩與禅的本質探討二者彙通的條件;第四節“唐代詩禅交涉之一斑”是本文主體,分別從唐代詩人習禅之風、以禅入詩之作、禅僧以詩示道、詩論家以禅喻詩等四大方向看詩禅之間相互的作用。由之可知詩禅合轍,相互爲用,已到相輔相成的發展境地,有關詩禅相妨或尼父詩教的抗言,應可在此詩禅合轍的事實中消解。

  

  (注1)“交涉”一詞爲哲學用語,意指兩大範疇之間交互的作用,本文使用這個詞彙的意義取義於石頭希遷對藥山惟俨禅師示道的一則公案。見《五燈會元》卷七〈藥山惟俨禅師〉一則:“石頭垂語曰:『言語動用沒交涉。』師曰:『非言語動用亦沒交涉』。”禅本非言語動用,本文強作詩禅交涉之論可見一斑。

   (注2)佛典十二分教中,“祗夜”和“伽陀”都是韻文,“祗夜”又稱“重頌”,是散行經文之後,以韻文重複歌頌的部分,如《法華經》《金剛經》中皆有。“伽陀”又稱“諷頌”,是一種獨立的韻文形式,如《維摩诘經》中的偈詩。二者在中國都稱之爲“偈”或“偈頌”。偈頌在梵文原典裏都是正式的詩歌,譯入中國也不能不以詩歌體裁看待它。

   (注3)現有的詩禅相關論述除早期杜松柏氏著《禅學與唐宋詩學》(黎明文化,民65年版)、陳榮波〈禅與詩〉(現代佛教雜志)及李立信〈論偈頌對我國詩歌所産生的影響〉(中央大學《文學與佛學關系研討會》)外,坊間出現的專書及論文多爲大陸學者之作,如賴永海《佛道詩禅》中國青年出版社、陳洪《佛教與中國古典文學》天津人民出版社、加地哲定《中國佛教文學》今日中國出版社、周裕锴《中國禅宗與詩歌》上海人民出版社、李淼《禅宗與中國古代詩歌藝術》麗文文化、謝思炜《禅宗與中國文學》中社科、陳允吉《唐音佛教辨思錄》上海古籍出版社、張伯偉《禅與詩學》浙江人民出版社、孫昌武《詩與禅》東大圖書……等。

   (注4)參李立信〈論偈頌對我國詩歌所産生之影響〉一文,頁7、8所考,中央大學《文學與佛學關系研討會》論文。

   (注5)見元·慶吉祥等編錄的《至元法寶勘同總錄》所載。

   (注6)十二分教或稱十二部經,即契經、應頌、授記、諷頌、無問自說、因緣、譬喻、本事、本生、方廣、未曾有、論議。

   (注7)初期佛經翻譯的譯師多爲西域人或印度人,不娴漢語只能口述大意,由華人寫成經文,華人撰寫的職務名爲“筆受”。

   (注8)關於佛典中的“偈頌”與中國詩歌的差距,李立信〈論偈頌對我國詩歌所産生之影響〉一文頁2有詳細的比較。而佛典偈頌在形式、篇幅、內容上與中國詩歌的交互影響,李文頁9~頁24也有詳細的析辨。李氏認爲翻譯佛經中的偈頌不但采用當時詩壇流行的詩歌形式,而且篇幅較我國詩歌爲長,內容也突破只重抒情傳統的形態,出現較多說理、勵志、告誡、敘事的偈頌。〈孔東南飛〉是中國詩歌吸取偈頌長篇形式及敘事內容之後推陳出新的第一首長詩。

   (注9)參見《續高僧傳》卷五、《宋高僧傳》卷一、卷叁等。

   (注10)參考孫昌武《佛教與中國文學》頁61、62、63。上海人民出版社77年版。

   (注11)同注10孫氏所考。(注9)賴永海《佛道詩禅》頁143,中國青年出版社79年版。同注11,頁66。

   (注12)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二十載支遁詩十八首,主要表現佛理,亦雜以玄言,描述山水。木铎出版社,民72年版,頁1077~1084。

   (注15)見氏著《佛道詩禅》頁143。

   (注16)見氏著《佛教與中國文學》頁67~68。

   (注17)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十二。

   (注18)《廣弘明集》卷叁十上有慧遠〈念佛叁昧詩集序〉。

   (注19)《先秦漢魏南北朝詩》晉詩卷二十。

   (注20)同上晉詩卷十四。

   (注21)同上宋詩卷二、卷叁。

   (注22)氏著《中國詩學之精神》頁57~58。江西人民出版社82年2版。

   (注23)氏著《中國禅宗與詩歌》頁297~319。上海人民出版社81年2版。

   (注24)氏著《詩與禅》頁44,東大圖書公司83年版。

   (注25)袁氏此文收於《佛教與中國文化》國文天地77年版。

   (注26)見杜松柏〈唐詩中的禅趣〉,國文天地7卷2期。

   (注27)見郭紹虞《曆代文論選》上冊,頁36。木铎出版社71年版。28見吳戰壘《中國詩學》頁9~10。

   (注28)五南出版社82年版。

   (注29)參看太虛大師〈中國佛學特質在禅〉一文,收於《學論文集》現代佛教學術叢刊2,大乘文化65年版。

   (注30)袁文收於《佛教與中國文化》頁83。國文天地77年版。

   (注31)見《全唐詩》卷51。

   (注32)見《全唐詩》卷128。

   (注33)見《冊府元龜》卷927總錄部·佞佛。

   (注34)關於白氏佛教修養,日人平野顯照《唐代的文學與佛教》有詳細的考察,本文所述轉引自該書頁148,業強出版社76年版。

   (注35)王熙元〈杜甫的佛教思想〉發表於《中國學術年刊》第一期。

   (注36)見郭紹林《唐代士大夫與佛教》一書,頁23所考,河南大學出版社76年版。關於韓愈與大顛和尚往來,考論者極多,雖不能以韓愈信佛爲論,但不能否定韓亦涉佛學。

   (注37)有關柳宗元與佛教的關系,研究者頗多,如郭紹林《唐代士大夫與佛教》、孫昌武〈論柳宗的禅宗思想〉(收於《詩與禅》)、方介〈柳宗元思想研究〉臺大68年碩士論文等等。

   (注38)見楊鴻雁〈劉禹錫與佛教〉文,《貴州大學學報》1992年第2期。

   (注39)有關白居易與佛教研究者亦多,如謝思炜《禅宗與中國文學》列“白居易與通俗文學”專章,中社科82年版。孫昌武〈白居易與洪州禅〉收於《詩與禅》中。平野顯照《唐代的文學與佛教》亦列專章考察白居易的佛教文學。

   (注40)見陳允吉《唐音佛教辨思錄》上海古籍77年版,及平野顯照《唐代的文學與佛教》業強出版社76年版。

   (注41)見《山西師大學報》第23卷第2期。有關唐代文人習禅風氣,孫昌武《詩與禅》中亦有專文。

   (注42)杜松柏首先研究“以禅入詩”,分“禅理詩”“禅典詩”“禅詩”“禅趣詩”之別,見氏著《禅學與唐宋詩學》,黎明文化65年版。李淼《禅宗與中國古代詩歌藝術》則只分禅理與禅趣詩,麗文82年版。

   (注43)原文見唐孟《本事詩》嘲戲第七。

   (注44)《全唐詩》卷128、129有王維〈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音皆曲盡其妙戲爲之贈〉及苑鹹〈酬王維〉詩。

   (注45)分見《全唐詩》卷198、409、458、220、100。

   (注46)有關王維詩禅悟之美可參見筆者〈從禅悟的角度看王維詩中空寂的美感經驗〉一文,收於淡江大學《第五屆文學與美學研討會論文集》。

   (注47)除前引述注42外,孫昌武《詩與禅》、袁行霈〈詩與禅〉、周裕锴《中國禅宗與詩歌》都有討論“以禅入詩”的專章與專節。

   (注48)《祖堂集》卷二載神秀、慧能示法詩雲: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遣有塵埃”“菩提本非,心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今本《六祖壇經》及《景德傳燈錄》卷叁,皆有二偈,但文字依不同版本而有出入。

   (注49)〈信心銘〉相傳爲叁祖僧璨撰,最早見於《景德傳燈錄》卷30,爲四言有韻詩,凡146句584字〈永嘉禅師證道歌〉唐玄覺撰,爲歌行體裁。今存大藏經《永嘉大師禅宗集》中,爲禅典重要資料,《中國禅宗大全》收於頁71~73中,長春出版社80年版。

   (注50)《景德傳燈錄》所載唐高僧示法之詩語極多,如卷14石頭希遷示法、卷8龐居士示法、潭州龍山和尚示法、卷7大梅法常禅師示法等,其他南嶽懷讓、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黃檗希運、臨濟義玄等等之問答亦多假詩句。

   (注51)王梵志詩今人任半塘據敦煌遺書28種寫本校輯,已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問世。

   (注52)見氏著《禅月詩魂》頁58,香港叁聯書店83年版。

   (注53)見氏著《中國禅宗與詩歌》頁39,上海人民出版社81年版。

   (注54)同上,頁40。

   (注55)賈島雲:“論南北二宗:宗者總也。言宗則始南北二宗也。南宗一句含理,北宗二句顯意。”虛中雲:“詩有二宗:第四句見題是南宗,第八句見題是北宗。”此見周裕锴《中國禅宗與詩歌》頁271所考。

   (注56)如周氏《中國禅宗與詩歌》頁128、李淼《禅宗與中國古代詩歌藝術》頁179、吳紅英〈王昌齡的詩歌意境理論初探〉見《重慶師院學報82年1月》、黃景進〈唐代意境論初探〉淡江大學《文學與美學》第二集等等。

   (注57)唐以前佛經譯文是“境界”最早出處,如《雜譬喻經》:“神是威靈,振動境界”,《無量壽經》:“斯義宏深,非我境界。”《華嚴經》:“了知境界,如夢如幻。”《阿毗達摩俱舍論本頌疏》卷一:“色等五境,爲境勝,是境界故。”等等,撮舉

   (注58)詳見張伯玮《禅與詩學》頁9~29。浙江人民出版社81年初版。

   (注59)見李淼《禅宗與中國古代詩歌藝術》頁115~119所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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