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無自性,萬物都是變化生滅運轉不止的,所以爲空,空是一切法的實性。“空”義與《易經》的“變”相同,“神無方而易無體”,就是講萬物無自性,正因爲萬物無自性,故一切因果才能井然。空是萬法當體之固然,所以大乘學人以體空爲證入。小乘學人尚用析空爲觀,所以還不能全知空之實然。佛學中一切緣起觀念都從空義上才能建立起來,因而《中論》雲:“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不得成。”空性的哲學至奧,須如實證方徹知也。
中觀學諸問題
一、中觀學是大乘佛學的共同理念。現在一般學人把大乘佛學分爲空有兩系(或把中國真常系加上而成爲叁系),似乎認爲它們的哲學內涵及體系是有別的,其實這是錯覺,也不符合曆史實際情況。大乘佛學思想是一體的,最初龍樹論師傳大乘佛學,于南印度以般若經典爲本,從方法論上廣闡大乘一實相印,其弟子提婆論師亦然,後有無著世親二論師,也從般若的深義出發,並繼承了龍樹中觀之精神,在北印度盛倡瑜伽妙谛。瑜伽是唯識的前提,主要對認識論問題進行探究。其實空有二系在基本原理上是共同的,即使在方法論上也有相同之處,不同的是唯識學多講認識論問題,中觀學則少有言及。但中觀學所講的空義則是大乘佛法的主旨,正因如此,中觀師也就是以此空義爲究竟,而用批判性的方法論來揚棄一切迷執,而導向體真之路。大乘佛學就是講緣起性空,這是諸法實相,中觀學依離言真如而施設依言二谛,所以中觀學是一種言語辯證法,中觀佛學的辯證法是無執的辯證法,它與世間哲學辯證法是有質的不同,辯證法是大乘佛學的共同理念。
二、中觀學是批判哲學。佛學不離心講法,中觀學也是如此。所謂批判哲學者,就是指對一切命題進行辯證批評,一切法皆由心生(命題由心思構成),有執之心而構成之命題,一定落入四句範疇,批判哲學就是要揚棄四句思維方式,所謂絕四句是也。中觀學認爲通過否定性的遮诠能使人的觀念轉向,這種否定性的批判法就是一種方法論。近世治中觀學者多認爲中觀學是反本體論的,其實這是錯覺,中觀學的方法論之前提,就是一個本體論。由于中觀學把自性當成迷執的根源,所以破自性見。一些人認爲中觀學中的自性就是本體,這是不對的,中觀學的自性是一個事上之實體,而本體則是一個理上的本質。中觀學正是用本體理來批判事上的自性見的。中觀學是反實體論,而不是反本體論,本體與實體是不同的。緣起性空就是一切法共同理性本體。本體是法性,中觀學是法性宗,所以我們也可以稱中觀學爲本體宗。西方哲學的辯證法是在實體論上建立的,因而都是無效的,是自類相違的。而中觀學的辯證法是建立在本體論上的,所以是唯一有效的辯證法,內在是自恰的。只有立足中道,不落二邊,這才能契合實相之理。凡夫思維都有執實性和自私性,中觀學的批判,就是要對凡夫之心進行升華超越,因此,我們可以認爲中觀學是一種徹底的生命智慧的革命哲學。所以佛教之真理是積極的,對生命的存在是要做最崇高的肯定的,菩提與涅槃就是生命世界的最高境界,而中觀學則是悟入此境之大法。
叁、中觀學完成了大乘佛學的方法論。大乘佛學的主旨在于成佛,佛是親證法身實相的聖者,大乘佛學的方法論就是導入實相之門的法要。佛經中的方法都是佛陀對機施設的具體方法,而中觀學的方法則是從理論的普遍性高度建立的,所以具有普適性。中觀學抓住了佛學的主旨,它以破執爲方法的核心,轉識成智就是在于破妄識之迷執。龍樹論師在《中觀論》中,把大乘佛學方法論理論地概括出來了。如離四句、立二谛、闡八不,這都具有判別一切命題之能力,和對自性見與惡取空見的超越之功。學佛法,一須知真見,二須知正確方法,這樣方能如理踐行正道。
四、中觀學是唯識學的出發點。唯識學是中觀學的繼續,中觀學完成了大乘佛學的方法論,但沒有完成大乘佛學的認識論。唯識學的認識論是以大乘佛學方法論爲前提的,所以可以說中觀學是唯識學的出發點。事實也是如此,龍樹提婆二師是建立本體方法論,無著世親二師是建立觀心認識論。般若與瑜伽就是大乘佛學的大莊嚴。
五、中觀學中有唯識觀念。歐陽竟無認爲,龍樹的《大智度論》中的“生滅心與相續心”是唯識學的初步觀念,這是非常正確的認識。一些中觀學人認爲中觀學是反對唯識見的,這在藏傳佛教中尤爲突出,其實這都是受清辨以後的中觀學之影響,在龍樹提婆和無著世親那裏空有二系是無诤的。中觀學是大乘佛學的開始,唯識學是大乘佛學的終結,只有中觀與唯識合宗,才能複歸大乘佛法的整體上來。
唯識學諸問題
一、“唯識無境”規定了唯識學的認知範圍。近世一般治唯識學者,多把“唯識無境”當成否定客觀存在,因而勢必把唯識理解成是一種唯主觀(唯我)主義哲學。其實“唯識無境”不是從哲學維度上著眼的,更不是區分主觀與客觀存在與否的,而是一種觀心的方法施設,即在于規定唯識學的認知範圍。“唯識”是隔離義,是揚棄義。它把自在之物(心外境)放到一邊,不去探究,是因爲那是自然思維外向取向的對象,唯識學是觀心之學,是內向思維。只有徹內,才能真達于外,並合內外而成一道也。向內求就是唯識,唯識不否定識內之境(相分),識內境與見分識相應故。唯識無境,是轉識成智,由外向內的轉化方法,並不是哲學上的內實在論(否定外實在論),佛學在終極上是內外合一、無內無外的統一宇宙觀。在認識論上,區別認知範圍是確立認知對象的關鍵,唯識學是瑜伽學,以澄明心性本然爲旨,識性即真如故(但這是有爲菩提性真如),由證識真如(正覺現)方能契入同然一體的萬物本體涅槃性真如(無爲性)。唯識學認爲有兩種轉依,一是迷悟依,二是染淨依。唯識學是诠用義之學,即用顯體是唯識無境這個命題所要成就的。唯識學認爲宇宙中(絕對存在界)有無數個阿賴耶識,各個阿賴耶識變現各個所取的相分世界,如一室千燈,各遍似一。所以唯識不是唯獨有自己的識,而是在認識上,都是以自識爲前提,並且自識所緣境都是自識所變。唯識無境義由而明矣。
二、叁自性規定了唯識學的認知層次。唯識學以叁自性爲宗。所謂叁自性者,就是遍計所執自性、依它起自性、圓成實自性也。一般講唯識學的人,多把叁自性當成唯識學的真理觀,也就是把叁自性當成所相,其實叁自性是叁能相,是心識的叁種思維層次。遍計所執性就是知性化思維(執于四句式判斷格式),依它起自性就是理性化思維(離四句,運用辨證法),圓成實自性就是直覺化思維。單從所相上講,遍計所執自性就會被當成是一個錯覺(認識的結果),依它起自性就會被當成事物的緣起相,圓成實自性就會被當成事物的性空態,這都落在認識的結果上了,都成了所思之法的屬性了,未能當成能思之心的叁能相。所與能之易位,是關系到能否轉識問題,故須辨明。叁自性是叁能相,即叁種思維層次之能力,並不
是指所思之法的叁種性質。研究唯識都要記住,一切不離識(能相)。遍計所執性思維是情有理無,也就是凡夫所運用的思維方法,是一種執實性與自私性之思維,不能如實反映法之實然。依它起自性思維是法相的思維,對法之關系(言思概念)能如實反映法相。圓成實自性思維是法性的思維。法性與法相不一不異,所以依圓二性思維也是即體即用的,理性的本
性是直覺故。依他起、圓成實二能相能親證緣起性空之實際。唯遣遍計所執性之思維,這才是唯識學立叁自性之義趣。當代唯識家韓鏡清先生,把叁自性當成一門專科研究,並認爲叁自性是有普遍意義的,我認爲這是一種卓識,較之歐陽竟無分法相與唯識爲兩種學更有進步。
叁、四分規定了唯識學的認知關系。唯識學就是大認識論。四分說就是小認識論。四分者,一相分、二見分、叁自證分、四證自證分。護法論師立四分說,是在于解決認知關系問題。爲了符合唯識的本義,就必須有自恰的認識關系。只有四分才能能夠成立唯識之量。護法之學唯我大唐叁藏法師(玄奘)單傳,西天只知叁分說。後世中觀師破唯識也就是破叁分說,西藏中觀師亦然。叁分說可破,而四分說則無法破。因四分恰是思維認識過程的全部狀況。唯識學的認識論是以唯識無境爲前提的,是一種反思性的認知活動。能緣所緣都是識之自身,不在識外,故在四分中把現比二量都中道地統一了。關于四分的深義等在另文專敘,此從略。
四、二無我規定了唯識學的認知內涵。所謂二無我者,就是人無我和法無我。般若中觀以明空爲極則,瑜伽唯識則以無我爲理念。凡夫之人都有二執(人法二執),能生二執的心識就是遍計所執自性。離開二執就能證二無我。我執是煩惱障,法執是所知障,破煩惱障即證涅槃性,破所知障即證菩提性。唯識學的認知內涵就是二無我所顯之真如。
五、唯識與因明。唯識學是從名相分析開始,最後以排遣名相爲終。因明就是一種從初步對論式論軌的探討,進而對量論進行研究的學問,所以唯識學者非常重視因明的研究。但是因明學至今尚未形成符合佛法的因明學體系,主要因爲因明受外道正理學的影響。早期因明著作,就是把因明問題當成自然思維(外向性)問題進行探究,因明也就成了一種形式之真之學。佛學是破遍計執的,外向性思維都是遍計執(形式化的),所以,以中道觀來看因明,則因明就是一種世俗邏輯學了,應被破斥。如何建立中道化的因明,這才是佛學家之課題。佛學的量是唯識之量,即是內在性思維知識,不是外在性的,所以過去的因明確實有不足之處。現在世間學者治因明者頗多,他們都把因明當成一種形式邏輯,並多用西方形式邏輯方法來研究因明,這是一條錯誤之路,是將錯就錯了。“因明”本爲佛說,因者理由也,從果推知因由,就是因明。佛的本義是從緣起中道上建立因明法則的,是依俗谛智建立的因明,不是遍計所執性思維上建立的世俗形式軌範。情有理無的因明與內明毫不相幹,所以中觀大師們破因明,如古代龍樹大師破正理,當代印順大師破因明,都有一定道理。不過唯識學是從俗谛上建立教理,立因果決定性,故須有唯識的因明,即內在思維規律的科學,此應在古因明的前提下進行創建。筆者認爲,一定要把因明與內明統一起來,這樣內明就有了有效的表示形式,因明就有了真實內涵。世間與出世間學就融爲不二而二,二而不二了。一個沒有內涵的邏輯,是一種純形式主義的邏輯,這種邏輯是永遠無法求出真實的。只有內涵化的邏輯,才能得出相對真實,由相對真實而悟入絕對真理,也就是從因明而入內明,從理性而實現直覺。
《對大乘佛學一些重要問題的思考(胡曉光)》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