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你既然爲法而來,可屏息諸緣,勿生一念。”良久又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麽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慧明言下大悟。
這是《壇經》的記載,但以我個人粗淺想法,慧能本不該把五祖傳授衣缽輕易交與慧明,可是逼于形勢,又屬不能堅持,所以置之石上,意謂:我並無意把衣缽給你,你如定要強搶,我也不作抗拒。另一方面的慧明,本意是在奪回衣缽,待一見衣缽置于石上,卻心念一轉,想此衣缽不好奪取,所以又轉向他自己本來面目,這正由要衣缽與不要衣缽這一心念轉變上來請問。若說衣缽在石上,慧明拿不動,似乎是故神其辭,失去了當時的實況,但亦同時喪失其中一番甚深義理,這也待我們心悟其意的人來善自體會了。我們當知,見衣不取,正是慧明心中本來面目,而慧能此一番話,則成爲第一番之初說教。
慧能承受衣缽之後,又經曆了千辛萬苦,他自說那時真是命如懸絲。他是一不識字人,他在東山禅寺,也未正式剃發爲僧,他自知不得行化太早,所以他只是避名隱迹于四會獵人隊中,先後有十五年之久。每爲獵人守網,見到投網的生命,往往會爲它們放出一條生路。又因他持戒不吃葷,只好吃些肉邊菜。慧能在此漫長歲月中,又增長了不少的潛修工夫。比之磨坊八月,又更不同。
後來到了廣州法性寺,聽到兩個僧人在那裏爭論風動抑是幡動,慧能想,我如此埋藏,終不是辦法,于是他上前開口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而是仁者心動。”此語被該寺座主印宗聽到,印師也非常人,早已傳聞五祖衣缽南來,如今一聽慧能出語,便疑他是受五祖衣缽的人。一問之下,慧能也坦白承認了。諸位又當知,此“仁者心動”四字,也並不是憑空說的,既不如後來一般禅師們之浪作機鋒,也不如近人所想,如一般哲學家們之輕肆言辯。此乃慧能在此十五年中之一番真修實悟。風動幡動,時時有之,命如懸絲,而其心不動,這純是一掴一掌血的生派經驗凝煉而來。慧能只說自己心情,只是如實說法,不關一切經典文字。自五祖傳法,直到見了印宗,在此十五年中,慧能始終還是一個俗人身份,還沒有比丘的具足戒。自見印宗後,才助他完成了出家人和尚身份。此下才是他正設教度人的開始。
六祖不識字,在他一生中所說法,只是口講給人聽,今此一部《六祖壇經》之所有文字,乃是他門人之筆錄,他門人也把六祖當時的口語,盡量保持真相,所以《六祖壇經》乃是中國第一部白話作品,宋朝兩代理學家之語錄,也是受了此影響。依照佛門慣例,佛之金口說法始稱“經”,菩薩們的祖述則稱“論”。只有慧能《壇經》卻稱“經”,此亦是佛門中一變例,而且是一大大變例,這一層,我們也不該忽略過。若說《壇經》稱“經”,不是慧能之意,這又是一種不必要的解說。
我們必要明白了慧能東山得法此一段前後十六年之經過,才能來談慧能之《壇經》。《壇經》中要點固多,但在我認爲,所當注意的以下兩點最重要。
其一,是佛之自性化。竺道生已說,一切衆生都有佛性,此佛性問題不是慧能先提出,慧能講“心即是佛”,反轉來說則成爲佛即是心。此與竺道生所說也有些區別。慧能教我們見性成佛,又說言下見性,又說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能含萬法,萬法在人性中。能見性的是我此心。故說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他說:但于此心常起正念,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又說:能識自心見性,皆成佛道。他強調自修心、自修身,自性自度。又說自修自成佛道,此乃慧能之獨出前人處,亦是慧能所說中之最偉大最見精神處。
其二,是佛之世間化。他說“萬法皆由人與”,“叁藏十二部皆因人置”。“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欲求見佛,但識衆生,不識衆生,則萬劫覓佛難逢”。這樣講得何等直截痛快!
總而言之,慧能講佛法,主要只是兩句話,即是“人性”與“人事”,他教人明白本性,卻不教人摒棄一切事。所以他說:“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衆惡無喧。”所以他又說,“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又說:“在家能行,如東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惡。”又說:“自性西方。”他說:“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又求生何國
”又說:“心平何用持戒,行直何用修禅。”這些卻成爲佛門中極革命的意見。慧能講佛法,既是一本心性,又不摒棄世俗,只求心性塵埃不惹,又何礙在人生俗務上再講些孝悌仁義齊家治國。因此唐代之有禅宗,從上是佛學之革新,向後則成爲宋代理學之開先,而慧能則爲此一大轉捩中之關鍵人物。
現在我再講一則禅門寓言來作此文之結束。那寓言雲:有一百無一失的賊王,年老預備洗手不幹了,他兒子請老賊傳授做賊技巧。某夜間,老賊帶他兒子到一富家行竊,命兒上樓入室,他卻在外大叫捉賊,主人驚醒,兒子無法,躲入櫃中,急中生智,故自作聲,待主人掀開櫃門,他便一沖逃走。回家後,埋怨老賊,這時賊王卻向他說,你可以單獨自去作賊了。這是說法從心生,真修然後有直悟。牢記這兩點,卻可幫助我們了解慧能以下禅門許多故事和其意義之所在。
《《六祖壇經》大義(錢穆)》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