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叁章
林清玄
安之
宋朝大文學家蘇東坡,有一個方外知己佛印禅師。有一天兩個人在杭州同遊,東坡看到一座峻峭的山峰,就問佛印禅師:“這是什麼山?”
佛印說:“這是飛來峰。”
蘇東坡說:“既然飛來了,何不飛去?”
佛印說:“一動不如一靜。”
東坡又問:“爲什麼要靜呢?”
佛印說:“既來之,則安之。”
後來兩人走到了天竺寺,蘇東坡看到寺內的觀音菩薩手裏拿著念珠,就問佛印說:“觀音菩薩既然是佛,爲什麼還拿念珠,到底是什麼意思?”
佛印說:“拿念珠也不過是爲了念佛號。”
東坡又問:“念什麼佛號?”
佛印說:“也只是念觀世音菩薩的佛號。”
東坡又問:“他自己是觀音,爲什麼要念自己的佛號呢?”
佛印回答道:“那是因爲求人不如求己呀!”
這個簡短的禅宗公案,給我們一些深刻的生活哲學,就是“一動不如一靜”、“既來之則安之”、“求人不如求己”,這叁個從生活裏來的智慧,其實是一貫的、相通的,它是說:只有在甯靜平安的心境裏,人才會生出更清澈的智慧,不至于因生活的奔波在紅塵裏迷失。
如何才能求到甯靜平安的心境呢?
答案是“求人不如求己”。
我們求人的地方愈少,依賴人的地方愈少,我們就更能看清人間世相,維持一種平安歡喜的心情。觀世音菩薩念自己的佛號得大自在,我們如果每天多一分反觀自照,我們就會多一分自在;而一個自在的人,就會像古代的禅師觸機都是智慧,那是由于他心有所安,包容廣大,萬事萬物自然都有一個智慧的定位了。
瓦礫與無上法
蘇東坡有一次過濟南龍山鎮,那裏的監稅官宋寶國拿出一冊王氏所寫的《華嚴經解相》給他看,並對蘇東坡說:“這位王公修道已到了極致了。”
蘇東坡就問宋寶國說:“《華嚴經》一共有八十卷,王氏怎麼只解了一卷呢?”
寶國說:“王氏對我說,只有這一卷是佛語奧妙,其余的都只是菩薩所說的話,沒有什麼可觀。”
東坡聽了,心裏覺得非常奇怪,就說:“我從大藏經裏取幾句佛陀說的話,再取幾句菩薩的話放在裏面,你能分辨出其中哪些是佛說或菩薩說的嗎?”
“我不能分辨。”宋寶國說。
“不僅你不能分辨,王氏也不能分辨。我從前住在岐下,聽說沂陽的豬肉味道最美,就派人去買一頭豬回來,派去的人買好豬那天喝醉了,他買的豬也跑了,他只好隨便買一頭來給我。我不知道他帶給我的不是沂陽的豬,結果我就用那頭豬來請客,告訴大家那是好不容易從沂陽帶來的豬,所有的客人吃了都大大叫好,認爲是別地豬肉不能相比的美味,後來我派去的人承認沂陽豬跑掉了,所有的客人聽了都感到非常慚愧。
“從前買豬的事情使我悟到:如果人一念清淨,牆壁瓦礫都說無上法,是沒有什麼分別的,即使像買豬肉、娼妓唱歌這種卑微的事也能令人開悟。像王氏所說,佛語奧妙,菩薩不能相比,這就像吃豬肉的客人一樣,不是癡人說夢嗎?”
宋寶國聽了大表贊同說:“是呀!是呀!”
蘇東坡用豬肉的比喻來破除對佛法的謬見,雖然有點過度,卻頗有深意,就是一念清淨的人見什麼都是清淨,心中有佛,所見皆是佛法;心中無佛,即使是佛親口所說,我們也不能領會它的奧妙。有智慧的人,瓦礫對他都是無上法;沒有智慧的人,無上法對他也是瓦礫。
愚癡的人覺得黃金最珍貴,聰明的人知道石頭有時比黃金珍貴,智者金石同一觀。
蘇東坡體會到這個道理,曾經寫過兩首有智慧的詩,後來成爲中國名詩,一首是:
溪聲便是廣長舌,
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
他日如何舉似人。
另一首是:
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惜緣
蘇東坡的朋友柳子玉,山水草木妙絕一時。子玉的兒子名喚子文,在京師得到一幅畫,拿來給蘇東坡題詩。蘇東坡一看,原來這幅畫大有來曆。
傳說,唐朝開元年間,房琯與道士邢和璞出遊,經過夏口村,進入一座廢棄的佛寺,兩人坐在松樹下談天。邢和璞叫人挖地,挖出了一個古甕,甕中有一幅婁師德送給永禅師的畫。邢和璞就問房琯:“你想起這件事了嗎
”
房琯惆怅地憶起自己的前生原來是永禅師。
原來柳子玉本來有埋在甕中那畫的臨本。而子文所求到的那幅正是真迹。
要給這幅畫題詩的時候,蘇東坡突然想起天佑六年叁月十九日的一個夢,那時他從杭州回京,夜宿吳松江上。他夢到方外的朋友仲殊禅師帶一把琴來看他,彈起來聲音非常奇特。蘇東坡仔細看那把琴只有十叁弦,破損得很厲害,不禁歎惜不已。
仲舒說:“雖然破損了,還是可以修理呀!”
東坡說:“可惜只有十叁弦,又能奈何?”
仲舒沒有回答,只吟了一首詩:
度數形名本偶然,破琴只有十叁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響泉。
蘇東坡隱隱約約感覺到,仲舒的意思是自己乃邢和璞所轉世,但也不確定,就醒了。第二天,蘇東坡白天睡覺又做同一個夢,仲舒禅師又誦了同一首詩。他驚醒過來的時候,正好仲舒來訪,感覺到那麼真實,仿佛不是夢境,以這個夢問仲舒,仲舒說:“我不知道呀!”
蘇東坡于是在畫上題了一首詩:
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
誰雲十叁弦,音節如佩玉。
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
宛然七弦筝,動與世好逐。
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
懸知董庭蘭,不識無弦曲。
這首詩的意思是,高挂起來的新琴,琴聲都還沒有進到木頭裏去,可惜世人卻偏愛這種新聲音的追逐。舊的破琴雖然只有十叁弦,其音節卻像玉佩铮琮,琴意與情意都非常豐沛。可憐世上的人都像房琯一樣,輪回在流俗裏面,不能知道無弦琴的曲調了。
蘇東坡的感喟真是令人神傷,我們生活在這世界上,都是由因緣和成的,我們固然不能知悉前世有埋畫、破琴的因緣,但也不能不愛惜今生今世的因緣,唯有惜緣的人才能在無弦的琴裏,也能聽到佩玉一樣美麗的音聲!
摘自《鳳眼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