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朝上(組詩)

◎雪潇

青海塔爾寺

塔爾寺，鐵的門檻裏藏著金子的佛

塔爾寺，佛的手心裏捏著俗人的咒語

金子的塔頂，門開了門又閉上了

佛的金牙，說著的話突然不說了

塔爾寺，鴿子飛起的時候，佛的手指動了一下

塔爾寺，鴿子落下的時候，佛的手指又不動了

手心朝上

手心朝上，在青海的秋風裏

兩片樹葉，亮出了從不朝天的一面

手心朝上，頭卻深深低下

——落在佛的桌沿上不想起來

像一棵低頭的谷穗，噙著谷子

手搭在佛的桌沿上，我真的噙著眼淚

青海湖的油菜花

佛，你脫下你的金身

蓋在八月的草原上

我們從油菜花中間穿過

感覺一條黃金的哈達

挂在脖子上

從黃金中間穿過

面如玉、心如玉、呼吸如玉

我來到青海湖

青海湖，你用油菜花捧出的金子

你又要用蜜蜂的翅膀

收回去嗎？

玉樹

玉樹在搖晃，青海之南

一只鷹露宿雲天

玉樹在倒下，青海之南

一只舞蹈的長袖頹然垂落

佛的六字真言，一時間東倒西歪

大地的脆弱，從西北方向

直撲人類的堅強

前世的苦難，夜深人靜時分

偷偷地，掀翻了菩薩的

一碗青稞酒

像一塊石頭碎了，走出一塊玉

我看見瑪尼堆裏

走出一個飄著繃帶的佛

那花朵一樣的孩子，被他

抱在懷裏

雨中登隴南禮縣翠峰山

(2010年夏，某日傍晚)

這不叫傍晚

這叫天快黑了的時候

這不叫下雨

這叫洗塵

這不叫登上翠峰山

這叫來到菩薩的手指尖

這也不叫唱歌

這叫有話要說

這也不叫山鳴谷應

這叫心靈響起回聲

晨鍾暮鼓

晨鍾和暮鼓

從兩個角度

敲擊著我

敲打著我

也鼓舞著我

細雨，在我的左眼皮上跳一陣

又在右眼皮上

跳一陣

昨天我溘然睡去，今日我又一覺醒來

晨鍾和暮鼓，用兩種聲音召喚著我

瞬時的雨

提著你的濕襯衣

幹瞪著你的眼

在雨中

你的雷鳴電閃

就是你的

一念之差

風中的樹枝

看見風中的樹枝

看見樹的抖動

對一個詩人來說

等于，什麼都沒有看見

看不見，你就說你看不見

也好讓風，自己先吹著

也好讓樹枝，自己先搖著

在大佛的腳下掃地有得

那是早晨，剛到大佛跟前，就有一把笤帚

正在佛的腳下

一下一下地

掃

瓜子皮呀，煙把兒呀，樹葉兒呀……

還有鴿子糞呀

轉眼就不見了

我知道：這不叫掃

這叫

拂塵

我甚至知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掃著掃著我才知道：這其實也不叫拂塵

這叫——寫

俯著身

一筆一筆地

在地上

寫

這天晚上，回到家裏

和往常一樣，提起筆

忽然就覺得

手中這東西

不是筆

正是一把

笤帚

甘肅甘谷縣大像山上的兩處門匾

——“即上臺”和“眼界寬”

我們的頭頂上

一個人在說話——

出了這個門

就要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

往上走

我們就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

往上走

然後我們的頭頂上

一個人又說話了——

出了這個門

要擡起頭來往遠處看

眼界會感覺一寬

我們往遠處看

我們的眼界果然一寬

像一把折扇，我們的眼界嘩地一聲打開了

一川清風，頓時滿懷

給泥巴以生命

從現在開始

我和民間藝術家蔣武明先生站在一起

我感到光榮，更覺得透亮

從現在開始

有一種光

照見了我心裏

一個幽深的洞窟

我對自己有了一個重大的考古發現

我發現了自己生命沙漠裏的樓蘭古國

面對八百個栩栩如生的羅漢造型

我的心裏，有一些泥巴蠢蠢欲動

更有一種接近死去的東西漸漸複活

讓人生在自己的手底下窮形盡相

讓人們眼前一亮，同時心裏一動

蔣先生，我們都應該這樣：淡淡地

構想、勾畫、塑造、講述

在遠離俗塵的地方

自言自語地活著

從現在開始

我和民間藝術家蔣武明先生站在一起

我有一種不再孤獨的感覺

我有一種丁丁當當地開鑿自己的感覺

我有一種面壁十年忽然開竅的感覺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我有一種渾身的泥巴都在呼喚生命的感覺

摘自《禅露》2010年夏之卷

《手心朝上(組詩)》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