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經
共由
擺在我面前的是一只稿紙般大小的檀香木匣子,它在燈光下閃爍著暗紅色光澤,將一股淡淡的檀香氣推送而來。
我忽然有幾分激動:這就是稀世珍寶,明代血寫經書《妙法蓮花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附《心經》嗎?
老和尚像是有意在揣摸我此刻的心境,他不急于將木匣打開,好讓我盡早一睹爲快,他只是用一塊絲質方巾仔細地、輕輕地拂拭著匣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說:“你知道這稀世珍寶的來曆嗎?你知道圍繞這部稀世珍寶而産生的種種傳說和曆史嗎?”
對這部明代血寫經書,我是熟悉的。
這是明代一位高僧刺舌血和以金粉寫就的一部經書,它成書的日期在明宣德七年(1432)農曆四月初七,即佛教中釋迦牟尼佛誕辰的前一日,距今有五百多年的曆史了。
更不平凡的是,這部經書在漫長的曆史歲月中幾經磨難而至今猶存,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迹。
1929年冬月,一場不知緣何而生的大火將迎江寺藏經樓化爲灰燼,面對數十萬經卷霎時化作煙粉,迎江寺僧衆只能仰天長哭,而最讓人欲哭無淚的是,這部明代血經也在其中。
這場大火一直燒到天亮方才熄滅,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堆頹垣斷壁,以及一根根冒煙的殘梁斷柱。忽然,有人發現那廢墟中有什麼東西在發光,人們奔上去,原來是一只檀香木匣,木匣完好無損,打開匣蓋,木匣裏的經書仍一如當初,有一股淡雅的香氣淡淡地放散出來。
這或許是一段傳說,或許是人們爲使這不平凡的木匣子更具神秘色彩,而特意布下的一道人工的光環,然而這並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經過了五百多年的風雲變幻,這部血寫的經書卻依然存在。曆史可以成爲過去,而燦爛的文化卻永遠呈現出它本來的顔色,散發出它特有的古雅的芳香,而作爲中華民族的一個子孫,我們沒有理由不爲自己所擁有的永不衰竭的文化而自豪。
在悠久的曆史中,文化的劫難更多的還不是來自于自然界的破壞,而是來自于創造文化的人類自己。
1966年的秋天,一群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呼喊著革命口號,沖進了這座寺廟,他們把寺裏的僧人從寮房內趕了出來,將大藏經從經庫中搬了出來,包括這部血寫的經書。在那個楓葉正紅的秋天,從來沒有讀過這些經卷的孩子們要在僧人們的面前將這些“大毒草”焚燒贻盡。據說當時的情形十分驚險,僧人即令有搶救法寶的膽量,卻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偏偏在這時候,年輕人爲了一件什麼事發生了爭吵,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幾乎就要相打起來。于是,一位機警的僧人乘著混亂將那只檀香木匣子藏到他那件寬大的衣袍裏。就這樣,當大藏經在頃刻間被一把火燒成灰燼的時候,這件無價之寶卻又一次奇迹般地保存了下來。
老和尚終于小心地打開匣蓋,果然,一股古雅之氣撲面而來,老和尚用一根不鏽鋼小棍輕輕地翻動經頁,那血青色紙面上一行行娟秀的蠅頭小楷金光閃爍,讓人處處感覺到那作者一顆無與倫比的虔敬之心和秀雅精深的文化修養。
我不知道那位寫經的高僧在這部厚厚的經書中到底耗去了多少他殷紅的血液,但我看到的,卻是一片金黃、一片燦爛。血,是紅的又是金黃的,唯其如此,那生命之液才顯示出它比金子更加寶貴的所在。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認識的一位高僧。我認識他時,是“文革”的後期,雖然那時候他已不再穿僧袍了,但卻以一個嚴格的僧人的身份在著手憶寫一部他早年從斯裏蘭卡迎請來的、“文革”初年被人焚毀的大乘經典(我忘了經名)。他那時已是古稀之年,而那部經要花叁十年才能抄完,但他卻孜孜不倦地抄著。那時候他在生産隊裏,白天要去上工,晚上還要政治學習,但他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一字一字地抄著,生産隊分給他的菜油,他用作照明,吃著無油的青菜,他還是在抄著,一字一字地抄著。幾年後我去看他時,他已離開原處,人們告訴我,一場大火燒毀了那一片房子,當然也燒毀了那位老僧的房子,老僧不僅什麼也沒搶出來,自己還被燒殘了叁根指頭。我不但爲他的災難擔憂過,更爲老人抄了八年的經書被焚而痛心。又過了兩年,我偶然間在一個小廟裏見到這位老人,令人感歎不已的是老人用他燒殘的叁根手指仍在抄著那部流自他心田的經典——他又從頭開始。老人告訴我,這部經典必須要讓它恢複原貌。
我不知道這位老人如今是否還健在,我也不知道這位老人流自心田的經典是否已抄寫至尾聲,我只知道,只要那老人還活著,他就一定還在一字一字地抄著。
在這位老人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我們是否在自己的一生中最終選擇了一樣終生爲之追求的目標?我們是否在自己選擇的目標上至死不倦地追求過?當許多年過去以後,我們偶爾會爲歲月的蹉跎而發出一聲短暫的歎息,然而,我們往往卻不願重新去認識和認真打發今後的歲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是否都應該有一點兒那位抄經老人的追求精神,用流自心田的生命之液,去寫自己認定的一部生活的真經,即便不發光又有什麼要緊!
摘自《佛陀教育》199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