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盡情禅空色相
曹順利
清末民初著名文學社團南社主將蘇曼殊是近代有名的情僧,他不但以裁章閑澹、刊落風華的詩歌爲高,且精于繪畫,用筆敷彩,自創新宗,不喜依傍他人門戶。傳說他畫畫時,總有身著禅綢,嬌娜不勝的女郎侍立在旁,研墨牽紙;而他畫桃花,竟直接蘸取女郎唇上的胭脂,所以畫幅上的氣氛,每每淒豔逼人,令人難以仰視。詩題如《爲玉鸾女弟繪扇》,詩句如“日暮有佳人,獨立潇湘館”。“恨不相逢未剃時”“誰知北海吞氈日,不愛英雄愛美人”,均不難窺其端倪。
但是蘇曼殊雖然風流,骨子裏卻是和尚,他的詩裏雖然豔骨難收,心境又時時皈依禅悅。《寄調筝人》”說:“忏盡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就是明證。類似的句子還有:“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收拾禅心侍鏡臺,沾泥殘絮有沈哀。”所以蘇曼殊不是一般的禅僧,准確地應稱之爲情僧,情與禅抗顔接席地滲透在他的骨髓裏。其因緣在哪裏,不能不追溯到他的悟性、他的個性及爲人。曼殊從來襟懷灑落,不爲物役,像古語所說,是遺世而獨立的人。加上他早年即悟禅悅,稍長又萬裏擔經,漂流異域,病骨支離,真所謂“深抱幽憂之疾者”。所以他的詩一方面油壁香車、紅葉女郎、豔氣四射,一面又悟盡情禅、傾心空門、無限感慨。這正是所謂“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一則執著,一則逃逸,二者相糾相繞,纏附愈緊,他的痛苦我們不難體察一二。這對于藝術,往往能創造出上品來,蓋因蚌病成珠,憂傷的、感觸萬端的心靈往往釀出藝術的美酒,他的作品我們捧讀之下,是不禁要扼腕一歎的。
蘇曼殊的風格是逃禅的一種,還有一種,似更爲徹底,表面上看去,似乎不見隱痛。元代身居天目的高僧原妙禅師就是這另一種作派的代表。他縛柴爲屋,任隨風穿日炙,冬夏都是那一件衲衣,每天搗松子和稀粥,延緩性命而已。找此君學道、求道、證道的人太多,應接不暇。後來便遁入岩石林立的獅子山,在絕壁上營小室如舟,不澡身,不剃發,一日一食,宴如也。他關于逃禅,有一個著名的比喻:“如萬丈深潭中投一塊石相似,透頂透底,不無似絲毫障礙。”
坐禅的精要原本是:若想真正決志明心,先將胸中所受一切善惡之物,盡數屏人,毫末不存,終朝兀兀如癡,與幼嬰孩兒無異,然後乃可蒲團靜坐,正念堅凝,精窮向上之玄機,研味西來之密旨。兢兢業業,直到沒有絲毫挂礙。
但是,事情往往是說易行難。像原妙禅師,他的遁入空門,住到深山絕壁,絕人煙,棄俗務,幹脆以艱苦殘忍的環境來折磨自己,可謂毫不憐恤,毫不手軟,其事迹每令後人潸然淚下。像蘇曼殊,他在琵琶糊上枕著經卷進入幻夢的時候,不亦是有“語深香冷淚潸然”的悲淒,不亦是有“寫就梨花付與誰”的惆怅麼!
所以,逃禅也不容易啊!種種逃禅的特異方式,迫使我們返觀人類自身的處境。忏盡情禅,空諸色相,爲什麼這樣呢?佛經裏已替我們作了很好注解,《涅槃經》上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其中“愛別離”苦便是蘇曼殊要忏盡情禅的原因。有情的生老病死,萬物的生住異滅,世間的時序流轉,這一切都脫不出無常的範圍啊!
摘自《正法眼》199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