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雜話
江郎
在斯裏蘭卡,有一種熱帶病叫登革熱。此病的症狀是渾身的肌肉和骨節酸疼無比,先冷後熱,發燒四十多度,腹疼拉肚,暈沈乏力,厭食心煩……據說此病如果延誤治療會有性命之憂,即使是住院急診、打針輸液、吃藥外帶靜養,也得前前後後、纏纏綿綿一個多月,病症才能完全消失。
“有病方知身是苦”,有幸體驗了一回大病如死的登革熱,至今想起來還是身痛余悸猶在;自認爲已獻身佛教,信奉四大皆空、因果緣起理論的我,一有病痛,就趕緊求醫吃藥,生怕治療不夠及時,側身病床的時候,也因爲能夠有人來探病安慰,而感激莫名,病痛頓減。那些可憐的受害者們,大多數已自知得病,卻因爲“生病不看病”、“生病就是消業”的歪道理,不但自己要多受痛苦乃不免送命,還要讓親朋擔憂痛腕。一半出于同病相憐,自己切膚之痛猶在,一半出于那些似乎出自佛教,至少很多人都這麼認爲。身爲佛教徒,從佛教的立場,就有些話要說。
何況常留連病榻的人,自然更是念頭繁忙;關于生死、關于病痛的想法就像海邊一波接著一波的浪頭一樣,一重接著一重。
于是,雜話如許。
一、切莫誤解因果
不僅是初進佛門的信徒,包括其他受傳統文化影響較深的人,都會知道一點因果的道理,也多少聽說一些關于“叁世因果”的故事。于是,對于疾病,很多人會産生這樣的疑惑,“我不知道我的病痛是不是由于我的過去業力所産生,要是過去的業力所生,現在不受,將來還是要受的;就像欠人錢,欠債總是要還的嘛”。
這兒牽涉到一個因果與消業的問題。
佛教講因果,有一系列精密幽深理論,典籍浩瀚。在一部最長最詳瞻的討論因緣緣起的《大緣生經》中,佛陀自己就稱這種理論“甚深微妙”,想一下子就把握其妙那是很難的。但可以作最一般的理解,因果,就是一種自然規律:宇宙森羅,萬物繁興,其中任何一事、一物、一人(有情衆生),都有其各自內在的從起因到結局的發展變化規律。這種一事一物間的單一的因生果滅的自然規律,通常稱之爲因果律或因果關系;如此單一的事物之間,又相互關聯,變化萬千,錯綜複雜,形成一個極爲浩繁的因果集團網,這種集團網,可以稱之爲緣起。在此萬有緣起網中,特別強調我們——人(有情衆生)這一部分的因果關系律,我們又稱之爲業感律或業感緣起律。
疾病,宇宙萬物中的一種現象,其中當然也存在一定的因果關系。以人爲例,疾病的産生,是以人體器質內部不能調協、失去平衡,或以情緒瘀積、思維模式偏差爲根本原因,而産生器質官能的變異或精神上失常等病症,這就是平常所謂的病了。這是病的起因,同時由于生病也會産生一定的結果,疾病發展到最後,結果只有兩種:一是通過護理治療,病症消失,恢複正常;一是成爲永久性的傷害(包括死亡)。
從業感的角度而言,我們身體的行動、言語的表達乃至思維上的蘊藉,都會對我們本身或在當時或在以後,産生一定的影響,這種影響就是我們當初起心、動念、發語的業。根據因果定律,疾病的産生,就是我們當初對身體不能以合適的呵護調理或對情緒思維不能及時疏導調適,而産生的一種後在影響——病業。通過治療和合理的調理——一種新的努力,我們的病症因此消失了,單就疾病意義上講,這就是消業——消除病業。
你不懂得調理自身,調理四大,你的身體就會生病;你不懂得調節疏導自已的情緒、思想,精神就會産生障礙,這是很簡單的因果規律。問題是,生了病,究竟應該看病吃藥,作一番努力,消除痛苦;還是應該堅決不看醫生,以延誤病情式的“消業”來等待病愈呢?
打一個巴豆的比喻。在天氣炎熱的時候,有一個人,誤把巴豆當作綠豆煮湯來喝了解暑,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從因果業緣的角度來看,很簡單,這個人對豆的無知,就是導致拉肚子這一業果的原因。試想這人是應該認定自己自作自受,任肚子一直拉下去呢?還是應該吃藥止瀉呢?
如果這個人後來因不吃藥而有了其他嚴重後果時,那就是在受“對豆無知”業果的同時,又加上“對病無知”的因果了。如此增加因果的過程,是不能稱之爲“消業”的。吃藥,用藥合理、止住腹瀉,消除了痛苦。這一行爲是以智慧心消除當初“對豆的無知”這一業果而進行的行爲,這就是消業。
有人把不知病因或無法治療的疾病,推給過去世,認爲只有承受,就是消業,病就會好。這對于正信的佛教徒,也很容易産生意識上的誤區。佛教對此的態度是,既使是過去世留下來的業力病,我們也不能放任不管,不作努力的。我國古代的悟達禅師,在他成就爲國師以後,由于過去世的業爲現前,腿上生了一個人面瘡,痛苦難當。此中致病的因果始末,悟達國師自己清楚,也有他人印證,這是可以被稱爲典型的業力病的。但悟達國師並沒有因爲這是過去業力所起的痛苦,而聽任自己痛苦,相反地他通過了一段艱苦的治療曆程,最終消除了人面瘡,並爲後人留下一段水忏佳話。可見,對于病痛,消業就是積極求愈。
二、如何面對疾病
佛法是積極入世的,對于痛苦的態度是“速當遠離”。當年佛陀出家就是有感于人生老病死的痛苦,爲尋求一種離苦解脫之道,主動放棄了奢華的家庭生活,苦行了六年,最終發現奢華的放縱與自虐式的苦行,並不能達到離苦的目的,而清淨的禅定智慧才是快樂的根本。于是盡其一生,說法四十九年,一直都在傳授“什麼是苦,如何離苦;什麼是快樂,如何達到清淨之快樂”的道理。
積極脫離痛苦,追求清淨之樂,是佛陀立教的用心,是我們佛教徒信仰的宗旨。
疾病,這是人世間最爲顯著的痛苦,當然更是速當遠離的主要目標之一。了解因果,我們知道疾病的生成有一定的原因。但人的知識是有限的,不可能對各種疾病的來龍去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即使有相應的知識,也不可能使自己時刻處于理智與冷靜之中來預先防範。有句老話叫“醫不自醫”,說的是即便是最了不起的醫生,也有醫不了的病,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生病。中國古代的名醫,有“藥王”之稱的孫思邈也免不了病死。
了解因果,我們知道:我們的身體與精神,不可能永遠調適得很好,我們的身體總會有冷熱酸疼的感覺,我們的精神也受喜怒哀樂等情緒所左右。由各種不適的情況,疾病的産生是一種自然現象,我們自己沒有相應的能力來避免和解決病痛,現在的醫學也沒能發展到沒有不治之症的地步。
如是真實地了解我們的處境,我們就會以一種坦然的勇敢和正確的態度來面對將會那些無常而至的疾病。
我們的世尊——釋迦牟尼佛在世的時候,也常有當時著名的醫師蓍婆爲他作治療和常規護理。佛陀也常說:“八福田中,看病第一。”這是說不僅自己有病要看醫生,他人生病也要積極看護,幫助求愈。佛陀與阿難尊者,曾經過一處僧舍,見到一位老病比丘無人護理,佛陀吩咐阿難取水,親自爲老比丘擦洗身體,打掃房間,捧湯喂食,看護養病。
再就其他佛國世界而言,東方的琉璃光如來,號稱藥師;西方的阿彌陀如來,尊爲無上醫王。雖然,這些如來的尊號,含有一種比喻意味,但其中“有病求醫”的道理是顯露無遺的。
不怕得病,這是一種坦然與勇敢;有病求醫,就是離苦的積極行爲。
“坦然面對,積極離苦”,是我們佛教徒對于疾病,這一人世間共同難題的積極態度;不以南轅北轍的愚昧來徒增自己的痛苦;不給世人以“迷信”、“消極“之口實;也不會給那些外道邪徒借以作蠱惑害人的資糧。
千禧年初寫于蘭卡半俗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