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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也寂寞,水也寂寞(方杞)

  山也寂寞,水也寂寞

  方杞

  見過山嗎?見過水嗎?

  山是看過的。巍巍中華如錦繡,千巒萬壑,既壯且麗,如何不曾看過?江西的廬山,古名“敷淺”,雲封霧鎖,層峰插天,“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是空靈秀麗的山;山東的泰山,岩岩巍峨,正大雄偉,“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是渾然獨立的山;四川的峨嵋,光相錦雲,氣象萬千,“雲物爲人布世界,日輪與我行虛空”,是明媚幽邃的山;福建的九華,深林積葉,缥缈淩雲,“天河挂綠水,秀出九芙蓉”,是重霞飛翠的山;吉林的長白,古名“不鹹山”,白雪皚皚,雲飛霧翔,十八巨峰環天池,皎潔如琉璃世界,是雲樹參天的山;新疆的天山,隱天蔽日,蒼蒼郁郁,千峰孤峭,冰雪晶瑩,是壯麗偉觀的山;臺灣的大禹嶺,古木森森,白雲悠悠,是停雲靜霭的山。這許許多多披雲靓青天的山色,莊嚴雄偉,是天地玄黃的門戶,是人世洞天的標志。

  水是看過的。泱泱中華如鴻圖,汪洋浩瀚,既秀且美,如何不曾看過?長江連系,灘險水急,湖北叁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是蒙蒙萬古的水;黃河翻湧,奔騰澎湃,山西龍門“禹門叁級浪,平地一聲雷”,是濤濤千裏的水;杭州的西湖,六橋煙柳,叁潭印月,“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是玲珑旖旎的水;江蘇太湖古稱“笠澤”,風帆沙鳥,雲霧蒼茫,“以叁萬六千頃之巨澤,涵浸七十二峰于其間”,是靈秀鍾毓的水;南京的玄武湖,晚霞回蕩,煙雨蒙蒙,“如何四紀爲天子,不及廬家有莫愁”,是古典情趣的水;浙江的富春江,水郭煙村,漁歌柳蔭,“雲山蒼蒼,江水泱泱”,是天生麗質的水;東北的黑龍江,寒流滾滾,冰雪彌漫,水色綠黑,是冰天雪地的水;臺灣的日月潭,雲飛鳥語,岚翠宜人,湖水澄碧,足清秀自然的水。這許許多多如雲煙雨霧的水光,蒼茫淼渺,是宇宙洪荒的源流,是人間福地的幽徑。山是看過的,水是看過的,然而卻只是畫裏岑寂的山,紙上枯槁的水,是圖片留影的假山假水。既未能登臨壯觀,又不能乘棹泛覽,什麼莊嚴山色,什麼蒼茫水光,都只是夢裏虛幻的遊蹤,何曾當真見過青山,見過綠水呢?

  見過山嗎?見過水嗎?

  山是看過的,水是看過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古人登山臨水,原是爲了怡情養性,向天地間棲心安靈,好求得一片從容,十分自在的。所以山性深隱,卻又開朗曠達,啓示了仁者的不移;水性沈靜,卻又有時有序,培養了智者的不息。而這種“不移”與“不息”,便正是宇宙之玄機,大化之奧意,無怪乎王維在漢江臨汛時,會恍然了悟“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了。原來,在山色變幻之中,蘊藏了大化有無的曼妙,在江流浩蕩之時,潛伏著宇宙天地的玄機;原來,山色亘古不移,江流至今不息;原來千古以降,人世的盛衰得失,人生的喜怒哀樂,都在山水之間古往今來,恒常不斷。“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古人遊山涉水,原不止是遊覽高山深水,而是在高山深水之間,培養自己如仙如龍的心胸。所以陶淵明臨山恍然,悠悠道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李白卻一片悅樂的欣欣自許:“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這般“別有天地非人間”的山水,最是王維深有會心:“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現代詩人周夢蝶于此獨能以領神會,把這種“與萬化冥合” 的神貌,用新詩體玲珑透剔地傳譯了出來:

  行到水窮處

  不見山,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泠泠在目、在耳、在衣

  然而如今的山水卻全然失去了這一片天成幽香,變得喧嘩渾濁了。若說古人的登山臨水是一種陶冶、一種曆練,那麼今人的遊山玩水就是一種吃喝、一種亵渎了。今人在遊山玩水之余,既沒有什麼怡情養性的心思,也沒有什麼安身立命的向望,只是走馬看花般在山山水水裏喧嘩笑鬧一場,始而遊戲遊戲,繼而吃吃喝喝,終而攝影攝影,空白留下許多垃圾與一片疲倦、茫然而已,山的明,水的秀,都看不見也放不到心上了。山是俗山,水是伧水,想的是征服,愛的是嬉耍,既不知山有何德,也不識水有何能,只是一窩蜂盲目地飛來竄去,恣意地玩弄、輕慢,把清山靜水汙染成了一片腥臊地。

  這樣的山水,還能怡什麼情、養什麼性呢?景中有我,不免伧俗,景中無我,才見風雅。在山水中忘我,是真正的遊憩,在山水中不能忘我,徒然面目可憎而已,哪裏還能看見“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又哪裏能欣賞“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呢?

  山是看過的,水是看過的,然而卻只是吃喝玩樂的山,嬉耍戲弄的水,是喧嘩渾濁的人山人水。既沒有怡情養性的幽香缺乏從容自在的忻愉,什麼高妙山色,什麼廣悟水光,都只是裏失落的意象,何曾當真見過明山,見過秀水呢?

  見過山嗎?

  見過水麼?

  山是看過的,水是看過的。杜甫的詩句:“天下何曾有山,人間不解重骅骝。”就把世間的千山萬水看個透。山是千古山,水是百年的水,把“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從“人”的一方登覽,是“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的山水;從“世”的一方登覽,是“浮雲流水十年間,算只是青山在眼”的山水。似這般悠悠忽忽的山水,既無靈根,又無慧果,生命如何存得了?

  千古以來,真能把山水存養在生命裏的並不多。像蘇轼,是把無情山水存養在有情心內的。“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像青原惟信禅師,是把有情山水存養在無情心外的;“老僧30年前來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只是水;乃至後來視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然而無論存養在心內或心外,都要能認得真,見得清。可惜,能從人生千山萬水的險域裏跋涉出來而不迷失生命的,畢竟不多,連朱熹都不免要驚悚浩歎“世路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這種失心症,古已有之,于今爲烈。衆生愚昧盲目,凡事短視近利,一片滔滔滾滾的濁流四處泛濫,是情性潰決的洪峰,是末世敗德的先兆!

  人心險惡,淹沒了天地幽香的山水,汙染了宇宙清純的福地,漸次形成了另一種醜陋的俗山俗水。既沒有證明的面目,又缺乏良善的護持,什麼可愛山色,什麼可喜水光,都淪爲世上難以想望的情境,何曾當真見過靈山,見過慧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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