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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作爲超功利性的審美人生哲學(黃總舜)

  禅宗作爲超功利性的審美人生哲學

  黃總舜

   禅宗哲學象莊子哲學一樣,本質上是一種超功利性的審美人生哲學。曆來研究禅宗美學的,多把注意力集中在“頓悟”說上,而較少從總體上把它作爲審美人生哲學來加以探索和估價。追求審美的超功利性,是禅宗人生哲學的主要特色。本文試圖以此爲核心,來從總體上重新認識禅宗哲學。

   自度于苦海—禅宗哲學的主題

   禅宗興起于中唐以後。當時中國封建社會從全盛走向衰落。特別是唐後期到五代,社會動蕩不安,政治敗壞日趨嚴重。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土地兼並嚴重。廣大勞動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中下層地主階級也受到沖擊,他們也受著大地主階級統治集團的排擠、打擊乃至掠奪。科舉取士製度的殘破不全,政治的黑暗腐朽,嚴重地挫傷了他們進入上層社會施展治國平天下才智的意志和信心。在這種情況下,在廣大中下層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中間,便普遍形成一種出仕與隱退、入世與出世的深刻矛盾心理;一方面憂國之將亂而無明群賢臣匡正,另一方面欲報國而無門。

   于是,他們對社會政治,儒家理想、人生價值等問題産生了懷疑。先前那種以天下爲己任、建菌立業的雄心壯志被殘酷而又令人絕望的現實打得粉碎,再也不能給人以精神慰藉。另外一方面,道家那種高蹈人世、浮遊天地的豁達精神,與他們絕望而悲傷的情懷格格不入,也無法解決他們沈重的精神危機。他們沈浸在對人生的空幻、虛無、無常的悲觀情緒之中。他們感到人生猶如無常的苦海。世界本是人的世界,是人存在的基礎和財富,但由于政治經濟的異化,世界一下子變成陌生、異常的東西。世界不再是施展個體才能和享受生活自由的親和之家,而是充滿苦難、辛艱、失望、悲哀、痛苦和煩惱的地獄;仕途不再是實現治國平天下的康莊大道,而是充滿殺機、風波無常的大海。總之,人世間的一切似乎都被無常和虛幻統治著,沒有一點實在感。

   種世界與人生的異化,使人感到生存的無根,感到茫然失措。于是,人如何超脫這無常的苦海,人生何去何從,便顯得特別突出,它被作爲一個曆史時期人的存在的問題提出來了。禅宗正是在這種曆史背景下興起來的。禅宗把如何自度于苦海當作自己的中心問題,並形成一套獨特的理論—這就是禅宗的超功利性的審美人生哲學,千百年來有無數的衆生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它作爲人生的指南,以期創造美麗的人生。

   即心即佛—禅宗哲學的骨架

   禅宗是中國化的佛教。它是印度佛教與中國道家思想長期結合孕化出來的産物。它吸收了法相宗(唯識宗)的“心外無法”、“萬法唯識”的思想,天臺宗的“叁谛圓融”中道觀以及定慧雙修的止觀修行思想,華嚴宗的“事事無礙”、“真如即萬法,萬法即真如”思想,同時又歎收了道家熱愛生命、追求個性自由和超越是非的思想。禅宗提出題了“即心即佛”的佛性觀,頓悟見性的修行方法,不離世間自性自度的解脫論。禅宗以即心即佛爲哲學基礎,以“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爲人生態度,以見性成佛爲人生目的。

   禅宗的哲學觀決定了它對世界異化、人生異化等問題的理解迥異乎莊子。莊子哲學承認了異化現象(物刑人)的客觀現實性,認爲這是“命”,是無法逃避的,在這種情況下,人要“全生”、“保命”、“免刑”,就必須無條件地順應外物,超越是非,同時保持自己的自然之性,與天爲徒,即必須“外化而內不化”、“內直而外曲”,從而達到“逍遙于無極”的精神自由。而禅宗則一開始就把這種異化的客觀現實性取消了,而把這種人生異化的客觀外在原因歸結爲心靈的迷障。禅宗認爲,萬法唯心幻現,本無自性,乃一心之所化。衆生因不谙此理,而執著于虛幻的外在事物,以虛爲實,因愛生執,因掃而生種種煩惱痛苦,展轉于六道輪回之中,遷流不息。所心,人執于物,役于物,原因不在物,而在主體心靈之不悟;外在之手不過是心靈觸緣幻現而已。人皆有佛性;佛性即自性、本心;人之自性清淨空寂,來去自由,乃人生真正解脫之淨土,所求之真佛,所趨之西方佛國;世人不悟,而外求解脫。這樣,禅宗就把世界人生異化的原因由客觀外在變成主觀內在的東西;把尋求解脫異化的道路由外在的實踐行動變成主體內在心靈的體驗。因此,人若求解脫,超度于苦海,須憑借自力自度,無求他力他度。自悟自性本來清淨,便能達到心靈自由,立地成佛。

   無念爲宗—禅宗超功利的審美胸襟

   既然世界乃心所幻現,世界的異化乃心爲妄念所障,執假爲真的産物,所以人生真正解脫,在于自悟人之本心原是清淨自由的,並加壽星 到這種清淨自由的本心那兒去。要達到這種清淨自由,回複到自心無所不包的空寂,必須超越日常功利,空去小我,破除我執,以無念爲宗。

   惠能說:“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所謂“無相”,就是“于相而離相”;“無念”就是“于念而無念”;“無住”就是“于一切法上無住”。“無相”、“無住”異名而同實,都是說不執著于萬物,不執著于個人欲念,不染境而常自在。“無念”不是“萬物不思”,什麼也不想,而是無邪念,妄念,雜念,惡念,“不善行”之念。“無念”就是“正念”,它既指超功利的人生態度,又指某種超功利的直覺的內省冥想,“無念”就是禅定。禅定就是凝心入定,就是抛開一切功利之想,而直接契入人的清淨空寂然而廣大無邊的自由心靈,惠能解釋道:“外離相曰禅,內不亂曰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內性不亂。本性自淨自定,只緣觸境,觸即亂。離相不亂即定。外離相即禅,內不亂即定,外禅內定,故名禅定。”

   那麼,“無念”本質上到底是什麼呢?我認爲它就是一種超功利性的審美心靈,一種包容萬物而不役于物的自由的美的情懷,一種擺脫物質欲念的束縛而獲得高度自由的心靈境界。下面我們通過對禅宗哲學中常常出現的幾個範疇的分析,來證明這上點。

   直心.惠能說:“一行叁昧者,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淨名經》雲:“直心是道場”,“直心是淨土”。莫心行谄曲,口說法直;口說一行叁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于一切法,無有執著,名一行叁昧。”這裏的直心,就是真心、真如、佛性,它是一種直率的、自然的、素樸的、純潔的心靈。《禅宗歌頌詩曲雜言》中有《西江月》詞雲:“住相修行布施,果報不離天人,恰如爺箭射浮雲,墜落只緣力盡。爭似無爲實相,還源返樸歸淳。境忘情盡任天真,以證無生法忍。”同書中還有《無心頌》說的更明白:“堪笑我心,如頑如鄙,兀兀騰騰,任物安委。不解修行,亦不造罪,不曾利人,亦不利已,不持戒律,不徇忌諱,不知禮樂,不行仁義……”由此可見,無念,作爲直心,它是超功利的真純的自由的心靈,故而它是一種審美的心靈。

   慈悲.它是空而不空的人類愛心。《壇經》中有“慈悲即是觀音”、“慈悲化爲菩薩”等說法。禅宗認爲,空而不空的愛心才是真慈悲。空而不空的真慈悲,就是空去我執的慈悲心;所空者我執所不空者,對萬物的愛心。這種慈悲不是爲了一已之利才去愛別,而是排除個人欲望,發自內心的對萬物的愛心,因而它是一超功利的審美的慈悲。若不去我執,那麼就是假慈悲。

   忏悔.禅宗常講忏悔,這種忏悔是一種“無相忏悔”。無謂無相忏悔,就是從人之爲人的沒有被功利欲念汙染的本真清淨之心出發,對從前所犯惡行、愚癡、谄诳、嫉妒等進行發自內心的痛悔和反省。這種痛悔和反省並不是考慮到對自已個人有利,對自己今年內後生活有幫助而進行的那種實用的功利的自私的忏悔,而是從人的本性發出來的超功利的真心忏悔。這是人類的一種非常美好的感情。

   無心之心.無心之心就是無念。無心之心非無性靈,猶如木石,而是一種于法不執法,于物不執物的圓融無礙之心,猶如莊子的“無爲而無不爲”之心。這無心之心,它抛開一切個人生死、是非、毀譽,而獲得的一種自由心靈。《禅宗歌頌詩曲雜言》中另有《西江月》詞雲:“法法法元無法,空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裏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裏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無心之心就是一種充分地把握了客觀規律之後而獲得的一種高度的心靈自由。日本澤庵和尚在給柳生但馬守的信中,談到無心之心在劍道中的作用時說:“汝見迎面有刀劈來,凝思于劍,心止于劍,則汝不能自由動作,必爲敵手所殺。……然汝若雖見其刀,而心不止于刀身,不隨其刀勢之動而動,不思擊敵之策,則汝能乘機攫其刀而返向于敵殺之。”(見鈴木大拙《禅與日本文化》劍道篇)另外中國繪畫講“無法之法”,講“化境”,指的就是這種無念的境界。

   由此可見,禅宗講無念爲宗,本質上要求超越生死是非等個人功利目的的考慮,而達到一種與自然、與社會、與客觀規律和諧統一的高度的心靈自由。無念,既是一種超功利的審美人生態度,同時又是心靈高度自由的審美境界。

   見性成佛—超功利的審美人生境界

   禅宗講“頓悟”,講“無念爲宗”,目的在天破除我執、法執,從而達到佛的境界。所謂佛,不是別的,就是超功利的絕對的心靈自由,是通過充分發揮主體心靈的能動性,而達到的與自然、社會、客觀規律高度統一的圓融無礙、來去自由的精神境界。

   佛,在禅宗那裏,不是人格神,而是主體自由的心靈。李文會雲:“佛者,梵音,唐言覺也。內覺無諸妄念,外覺不染六塵。”佛就是自覺後所獲得的心靈自由。川禅師亦雲:“佛,無面目說是非漢。頌曰:小名悉達,長號釋迦。度人無數,攝伏群邪,若言他是佛,自已卻成魔。只把一枝無孔笛,爲君吹起太平歌。”

   惠能在《壇經》中談佛的境界時說:“內外不住,來去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無住,無去,無來往”;“遍一切處”;“一切無礙”;“妄念俱滅”;“內外明徹”;“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淨自性,使六賊從六門走出,于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即是般若叁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惠能認爲,佛的境界就是居塵不染塵,居世間而不爲世間所縛的自由境界。百丈懷海的兩首禅詩,表現了見性成佛後的自由感。

   詩雲:“放出沩山水牯牛,無人堅執鼻繩頭。綠楊芳草春風岸,高臥橫眠得自由。”“幸爲福田衣下僧,乾坤贏得一閑人。有緣即往無緣去,一任清風送白雲。”這種自由是一種純任自然的自由,類似莊子“法天貴真”的思想。另外川禅師也作過一頌,雲:“得悠遊處且悠遊,雲自高飛水自流。只見黑風翻大浪,未聞沈卻釣魚舟。”

   見性成佛的自由境界還表現在人以一種超功利的眼光觀照大自然時所體驗到的那種無限空寂與自由。例如杭州智覺禅師有偈曰:“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殘半夜燈;此境此時誰得意,白雲深處坐禅僧。”這種由自然而體驗到的空寂與自由反映了主體在超越一切世俗的東西和個人生死得失之後那種孤獨,那種閑寂,那種與自然無爭的絕對統一。中國有許多詠歎自然的禅詩,這些詩大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孤寂與淒涼。這種孤寂與淒涼不是來自個人得失,恰恰相反,它是來自主體斬斷塵緣之後突然體驗到的那種虛脫感,那種對生命自身的無限哀憐,因爲在塵世生活中,由于人們執于外物、是非、名利,而把正應當作爲人生目的加以追求和體驗的那種純潔的沒有被汙染的柔弱而短暫的生命給忘了。禅詩中那種淒涼感正是對這種“失而複得”的生命所産生的最純真最執著的愛憐。它不是對生命無情,恰恰是對生命有情。因爲人生一切,除了本真的生命即自性、真如外,再也沒有其它身外的東西值得追求了。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知道,見性成佛,作爲人生境界,就是要求人斬斷一切功利想法,用超功利的審美情懷,去參與自然、社會,主動地與自然、社會達到一種無間的契合,從中體驗沒有被汙染的生命的精神自由。

   小結

   上面,我們把禅宗當作超功利的審美人生哲學,以此爲出發點,總體審視了禅宗作爲人生哲學的本質意義。禅宗把消除人的異化作爲哲學評主題,把獲得高度的精神自由作爲目的,把無念作爲人獲得解放的唯一途徑。無念作爲自救的途徑,不是與世隔絕,心如死灰;所謂斬斷塵緣的無念,就是要積極縱身于塵世生活,然而不爲塵世生活中的種種物質欲念所束縛,保持一種高度的心靈自由。無念,就是要追求一種超功利的審美態度;唯是審美,故面以精神自由感爲矢的,唯有超功利,方可達到精神自由這一矢的。審美與超功利的統一,構成無念的本質內涵。因此,超功利的精神自由是禅宗哲學的核心思想。由于這精神自由是建立在主體內心體驗之上的個體與自然、與社會、與客觀規律的高度和諧的統一,因而它也是一種審美的精神自由。因此,我們可以說,禅宗是一種具有巨大吸引力、充滿著智慧的超功利的審美人生哲學,正是這一點,使禅宗與藝術結下了不解之緣,也正是這一點,凡是追求象藝術世界觀那樣美麗的人生的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把禅覺作爲自己的指路明燈。自唐以來,中國曆代有影響的文人都經過禅的洗禮這一事實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

  

《禅宗作爲超功利性的審美人生哲學(黃總舜)》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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