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哲學中的“是”
林曉輝
《五臺山研究》 2007年第1期
摘要:從印歐語系最顯著的語言特征“是”入手,尋找出梵文佛經中在詞根上、語法上、邏輯上與“是”有關的內容來討論佛教哲學,提出利用古漢語翻譯佛經,是既缺乏語法,也缺乏詞彙。提出我們應該利用現代哲學成果,從“是”的角度對佛教哲學來一次重建,爲佛教哲學來一次語言學轉向。
關鍵詞:是;佛教哲學;西方哲學;印歐語系;語言學轉向
中圖分類號:B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6176(2007)01-015-06
收稿日期:2006-06-11
作者簡介:林曉輝,男(1959-),天津地質礦産研究所高級工程師。
以往我們認爲,世界上有叁大哲學體系:希臘哲學、印度哲學和中國哲學,它們存在著根本性上的不同,太虛有一段話可以作爲這一認識的代表:“從本體論——宇宙觀來說,西洋哲學講有形的、可測量的、拒攝的和合成的,中國哲學講氣的、難捉摸的、感應的和裂生的,印度哲學講神的、不可思議的、變化的和幻想的”。筆者注意到,在這叁大哲學中,古希臘哲學和印度哲學同屬于印歐語系,而且印度和希臘在人種上又同屬于古雅利安族,從本質上講,印歐語系的人們應該具有相同的生存方式,擁有共同的語言,對宇宙萬象的認識、把握,無論是方法還是結論,必然有相通之處,甚至是相同的。
在印歐語系中,動詞“to be”是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它發揮著與絕大多數語言截然不同的多種功能,其所引發的形而上學問題在西方哲學史上,自巴門尼德至存在主義者,曆來都舉足輕重。筆者迷惑于希臘哲學以“是”哲學及其邏輯推理爲特征,同爲印歐語系的佛教哲學爲什麼無“是”
是否印歐文明由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類型組成
或換句話說,印歐文明可分爲“是”哲學和無“是”哲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金克木先生曾指出梵文中存在系詞現象以及這一現象與“存在”詞源關系:“梵語及其同族語中,“是”和“有”是同一個詞”,意味著梵文存在著“是”,並且其“是”與“to be”具一樣的功能。其實,希臘哲學是eimi的學問,印度哲學是sat的學問,也即希臘哲學和印度哲學同是“是”的哲學,只是由于我國古聖翻譯的結果,才造成印度哲學和佛教哲學無“是”。我們從下面的資料中還可以看出佛經中到處存在著“是”。
古印度哲學的主流傳統是出于as的sat,它具有“有”、“真”、“善”之義。早在公元前1500年的吠陀時期,吠陀哲學家就創立了兩個重要的哲學觀念:sat和asat,明顯與“是”有關。在著名的、最古老的哲學詩“無有歌”:“nasad asin no sad astitadanim”,譯爲:那時(泰初)既沒有“有”,又沒有“無”。這裏的“有”、“無”是源于as的“sat(是)”、“asat(非是)”,從這接下去用一連串的asti(as的過去式)來論述宇宙的起源,說明這時已經把as當作一個特殊的“什麼”來追究。再有,我們熟悉的一句:“無(asat)既非有,有(sat)也非有”,“無”指現象界的“在”者,“有”指超驗界的本體。如果聯想到西方哲學“to be”具有是、有、在之義,從這一角度來理解、翻譯這一句古梵文中的“有”和“無”,把“非有”改譯爲“不在”、“不是”,則這句話可改譯爲:““在”者不是,“是”者不在”——這是巴門尼德哲學的主要論點。非常明顯,吠陀哲學家開創了古印度的“是”論。
《奧義書》:“天地始成時,此世間有具人形之我(atman),彼環願四周,除自己外不見他,彼口雲:“aham asmi(我是/有我)”,即我是存在的”,“在太初時,只有“有(sat)”是唯一無二”,都是用as而來的sat、asmi。而且,“我是”是存在語句,明”顯屬于哲學命題,而“我”還揭示奧義書哲學就已經是“主體我”哲學階段。
吠檀多派哲學體系的兩個口號:一是om tat sat(彼真),指“那個真實存在的”;另一是sac cid anada(真、心、喜),表示絕對精神的存在;都是用由as變爲sat的“是”。而且,這裏還反映了梵文的“是”,也具有了真、善、在之義。
佛教脫胎于古印度哲學,同樣是“是”的哲學。陳村富在《希臘哲學史》中論述了印歐語系“是”的詞根有兩個:as和bhu,其中as和希臘文es原是一個詞。古梵文語法經典《波你尼經》也收入了as和bhu這兩個詞根,並把as和bhu列爲相互注釋的關系。這兩個詞根中,as指單純的、抽象意義的、靜態的、絕對的、不含時間變化限製的存在,是因:果同是之存在。從as派生出sat,satta,sattva,satya等詞,佛經上便指終極的、真實的、絕對的存在。bhu指變動的、具體意義的、相對的、有時間性的存在,是因果相異之生成。從bhu派生出bhava,bhuva等詞,佛經上指帶有運動和變化意義的相對存在。但我國古代翻譯的佛經中,凡涉及由as變成的sat都譯作實、實有、真實存在等,如實在(satta)、四聖谛catvari arya-satyani等,asmiti,siyan ti則譯爲我、有等,而asat則譯作非實、非實有、非實在、無、非有等;把由bhu變成的bhava譯作存在、有、法等,bhavissan ti則譯作然、得、別、有等,而abhava則譯作非存在、非有、無、無法等,abhuta澤成“虛妄”,asadhava譯作“非實有”等;結果把佛經中的“是”回避了,佛教成爲無“是”的哲學。
我們最爲熟悉的“真如”一詞,其梵文是“bhutatathata”,它由兩部分組成,前半部bhuta是“如”,來自于梵文“是”,因此,如具有“是”之義;後半部tathata具“普遍真理”之義,這裏反映了佛教的普遍真理是與“是”有關的學問。“真”字是古聖翻譯時添加上去的,“真”表述了判斷上的真,譯出了“是”的真。它反映了佛教本體“是”是本真的。因此,真如就是真理性存在。再有,佛教哲學中的終極存在,古梵文用paramarthasat、vastu等詞,而真理用“satya”,事物用“bhavanam”,明顯是與“是”有關的學問。
說一切有部(sarvastitvada)的“有”,其實也是源于as的asti(是),“說一切有部”正確的說法應是“說一切“是”部”。
“空”源出于“無(asat)”,“有”源出于“有(sat)”,是佛教從《梨俱吠陀》吸收過來並加以發展的哲學概念和範疇,sat相當于英文to be,asat相當于英文not to be,因此,大乘佛教“空”、“有”之爭,實就是“to be and not to be”之爭。
到了龍樹哲學,更以sat是絕對的存在,bhava爲相對的存在,以vidyam肌atva(見、被見)爲虛構的存在。《中邊分別論》中的“有、無及有故”一句原文:“sattvad,asattvad sattvac ca”由叁個詞組成,而且叁個詞的詞根都是從“as”變出來的一個詞“sattva”,是明顯由單詞構成的判斷句,它論述了絕對存在。《中論》第二十七品《觀邪見品》中,龍樹論證永恒不變的“我”不存在,開頭便問:“我在過去存在嗎
我在未來存在嗎
”動詞“存在”用“bhu”變爲“abhum”的不定過去式,這個存在是相對存在,“存在”就是“是”。
婆和婆吒在《勝樂輪注》指出了大乘佛教的本體“sat”與bhu的不同:
有人說:““自生者”是通過因果的存在(bhava)等而自身確實存在(sat)著(的事物),然而因果等存在(bhava)若就勝義而言並非實在(sat)。首先並無現在(實在)的果。因爲(它)脫離實在與非實在的生起(utpada),由是實在不自生(utpatti),因爲(它)正存在著(vidyamantva),一如虛構中的因的存在。”
這段經文中討論了sat和bhava。“自生者”指密宗金剛乘的本初佛,本初佛爲一切諸法之本源,世界萬物的創造者。文中本初佛是“通過因果的存在等而自身確實存在著的事物”,也即通過bhava而反映到sat的存在,而因果等存在(bhava)並不是實在sat,意味著bhava不是本初佛,不是一切諸法之本源,sat才是最終極存在。可見,婆和婆吒認爲bhava與sat不同:bhava是因果性的存在,sat是終極存在。這裏也反映了本初佛不是指一個人,而是指絕對存在(sat)《法華經》梵文原名爲saddharmapundafka,意爲“如白蓮之聖教”,其中,saddharma是由sat(是)和dharma(法)的合成語,反映了《法華經》就是關于“是”的學問(法)。
一些佛教果位,其實也是指終極存在“是”,但常被我們當成修行人的果位,“是”就成爲了是者。“菩提薩”的梵文是bodhisattva,意爲“覺有情”,我們以前把“覺有情”當成芸芸衆生。如果菩提薩表示芸芸衆生,彌勒在《辯中邊論》中就不會用它專指存在(“是”)而不是指存在物(芸芸衆生是存在物,是“是者”)。Bodhisattva一詞中,sat表示“存在”,它相當于英文“being”,但被我國古聖譯爲“有”,實應是“是”。tva是後綴,表示其具抽象的性質,它相當于英文的ness,以往譯爲“情”;如果按照佛經的翻譯原則,Hess似可譯爲“性”,因爲佛經中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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