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贊“一肩擔卻古今愁”
文 / 甸甸
在杭州的近現代史上,從文人與軍人中出家爲僧的人不少,如顯珠、谛閑、弘一、應慈、曼殊、摩塵、惠宗、虛雲、卻非、太虛、巨贊、持松、慈舟、塵空、大悲、大覺、月濤、見镛、白聖、肇安等等,居士就更不用說了。本文要說的是巨贊法師。
巨贊生于清同治叁十四年(公元1908年),江蘇江陰人。俗姓潘,名楚相,字琴樸,筆名有周行、萬鈞等二十多個。巨贊一生頗富傳奇色彩。青年時期,先讀江陰師範學校,繼入上海大夏大學求學。民國十八年(公元1929年)春回到老家,從事教育工作,擔任金童橋小學校長之職,與此同時,他秘密參加共産黨的地下活動,負責江陰東鄉的組織宣傳工作,不久,被土豪劣紳告發,處境非常危險。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秋,國民黨省黨部下令通緝,險些被捕。
早在民國十年(公元1921年),年輕的卻非來到杭州靈隱寺,依慧明法師剃度爲僧。十年後,也就是民國二十年(公元1931年),一位名叫潘楚相的青年,來到了靈隱寺,時奉承化雪窦寺方丈太虛法師在靈隱寺裏小住。潘楚相慕名拜訪,並要求剃度爲僧。出家是件大事,絕不能因了一時興起而爲之。太虛讓他撰文說明出家的原因及志向。他仿《莊子》之筆法而成的文字,深得太虛法師的欣賞,立即推薦給寺裏的方丈卻非,並爲他剃度,取法名傳戒,字定慧,巨贊是後來改的法名。披剃之後,他到了南京寶華山隆昌寺受具足戒。
巨贊國學功底深厚,進入佛門之後,他力攻唯識法相、天臺教觀、華嚴義理、禅學、四論等。其後曾到四川重慶漢藏教理院任教並到南京“支那內學院”深造,遍覽群經,光讀經筆記就有數百萬字之多。民國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巨贊在《論學》雜志上發表了《評熊十力所著書》,反響很大。熊十力時爲國立北京大學的著名教授,對佛學頗有造詣,很少有人能去評論他的著作。但熊十力看了巨贊的文章後,非但不生氣,反而抱著欣賞的口氣說:“是用心人語,非浮士口氣”。
巨贊掌握叁門外語:英語、德語和俄語。本想到國外去進修與弘法的,因了抗戰一暴發,此舉未能成行。民國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初,巨贊到了廈門南普陀的“閩南佛學院”講授佛學。抗日戰爭一暴發,廈門行將淪陷,他趕緊離開廈門,經香港入粵,在韶關南華寺曾投虛雲長老,作過一陣子記室。翌年到了湖南甯鄉,面對破碎的祖國河山,巨贊無限傷感,以詩抒懷,有《一九叁七年冬題甯鄉寒鐵生余樓》詩,曰:
爲壓浮沈湖海夢,來傍僧舍結蘧廬。嶽雲千絮凝檐碧,瀉水一泓映座舒,樓外諸山無捷徑,室中萬卷間梵書。回看車馬紛馳迹,袖手高吟意豁如。
九州沈陸滋蛇豕,絕月豆刳腸憶萬夫。文物忍看淪敵手,江山黩祝複康衢。揮戈反日思良將,袒臂高呼待碩儒。寄語山林深密處,傾危大廈要君扶。
眼看著寒鐵生余樓裏的萬卷藏書就要毀于戰火了!眼看著國家就要淪爲敵手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即便是居住在深山密林處的僧人們,也要起來,共扶將傾之大廈。巨贊四處奔走,結識了許多中共幹部,,如葉劍英、馮乃超、杜宣、徐特立、田漢等。田漢是巨贊出家前的好朋友。民國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春,中共中央派葉劍英到南嶽參加領導國共合辦的“遊擊幹部訓練班”。當時一批進步文化人士如田漢、馮乃超、杜宣等人雲集南嶽。時巨贊正巧應邀在南嶽上峰寺講學,碰到了田漢,並經他的引薦,結識衆多的文化人士,並與葉劍英親切交談。嶽陽淪陷後,巨贊與上峰寺的知客僧演文密商,江經得葉劍英的支持,組成“佛教抗戰協會”,同時成立“南嶽佛道教救難協會”。巨贊擔任副主任兼宣傳股長。民國二十九年(公元1940年),巨贊與演文帶領“佛教青年服務團”到長沙上林寺居住,參加抗日救亡活動。因工作需要,巨贊揚常與八路軍辦事處的徐特立來往。後國民黨特務問巨贊:“你同徐特立是什麼關系?”巨贊幽默地說:“他講唯物主義,我講唯心主義,如此而已。”這之後,巨贊進入了一段相當艱苦的流浪日子,幾經輾轉,繼續參加抗日救亡活動。民國二十九年(公元1940年)到了桂林,在月牙山寺任住持,兼任廣西佛教會秘書長。時有《一九四零年秋徙桂林月牙山寺》一詩,記載當時的心情:
疑人蓬瀛路,渾忘歲月遷。
襟江澄碧濑,不用買山錢。
當時,巨贊以該寺爲聚集地點,經常掩護進步人士與左翼文化人,如夏衍、田漢、歐陽予倩、聶绀弩、朱蘊山、柳亞子、端木蕻良、郭沫若、關山月、寥沫沙、尹瘦石等著名人士。他的《一九四一年人日,與方孝寬、盛成、關山月、林半寬等爲龍翁積之預祝期頤于月牙山紀事,步方孝寬韻》一詩曰:
期頤預祝除腥膩,活火添薪煮嫩菘。
雅谑不嫌京海派,清淡競辯色心空。
掀髯擬古情猶熱,走筆成詩句獨雄。
更蔔花朝共一醉,未知今是幾番風。
民國叁十年(公元1941年),巨贊擔任《獅子吼》月刊的主編,宣傳抗日救國和進步思想,影響頗大。太虛法師看了非常滿意,親自寫詩稱贊道:
五夜陣風獅子吼,四鄰鞭爆海潮音。
大聲沸湧新年瑞,交織人無祝瑞心。
巨贊在桂林時,許多朋友包括田漢等人都勸他還俗,覺得他才華橫溢,過早地遁入空門,未免可惜,不如趁這個抗日救國的機會還了俗。誰知他婉言謝絕了朋友們的好意,覺得幹革命工作的途徑並非只有一條,從事佛教工作,照樣可以幹革命。他寫了一首詩,以明志向,詩題爲《友朋中有以罷道爲勸者詩以答之》,詩曰:
亡羊自昔多岐途,脫俗方爲中道行。
夏綠春紅何足惜,要從冰雪驗人生。
民國叁十年(公元1941年),巨贊路過桂林開元寺時,見古刹原貌不複,已成廢墟,傷感萬分,賦詩道:
空王原不計行藏,種福無田實可傷。
舍利函空秋露冷,金剛碑仆月華涼。
難憑勝侶窮生死,敦認殘灰體斷常。
極目神州無限淚,桂江日夜瀉汪浪。
民國叁十五年(公元1946年)初,巨贊回到了當初的出家之地靈隱寺。先後擔任杭州市及浙江省佛教會秘書長。在此其間,他撰寫了《靈隱小志》,第二年出版,非常受歡迎。靈隱寺自古以來,有這麼多的高僧與高士,如果不寫點什麼,那就太對不起前人了。按他的原話說就是:“東晉開山疊經興廢,千六百載,名德如林。永明大慧之禅修,贊甯契嵩之著作,道標皎然之吟詠,道濟守益之神奇,或傳佛祖之心燈,或示迷徒以正軌,功在聖教,矩*(*:上“萑”下“又”)常存,不有所書,將同忘祖。”《靈隱小志》到了1980年再版。巨贊爲了弘揚佛法,培養佛法後繼人才,與若瓢、會覺等人開辦了“武林佛學院”。初由會覺、枯木擔任會長之職,後因物價飛漲,通貨膨脹,學院經費十分困難,幾近倒閉的邊緣,巨贊臨危受命,在杭州各大寺院來回奔走,籌措經費。巨贊主張學員把大量的時間用在學習文化知識上面。他說:“文化知識好比水,佛學知識好比船,唯有水漲才能船高,否則,陸地行舟,寸步難行!”
1948年底,武林佛學院因經費來源斷絕,被迫停學。學員作飛鳥狀,四散而去。巨贊此時于香港、臺灣、澳門之間奔波,這期間,他先後會見了李濟深、沈鈞儒、章伯钊、郭沫若、趙樸初等舊友。1949年4月份,巨贊到了北平,作了一個多月的調查,和周叔迦居士一起商討,以北京市佛教同仁名義上書毛澤東主席,提出改革佛教的方案。並得到毛主席的親筆複信,讓他與政務院的李維漢聯系。
1949年9月21日,巨贊出席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並應邀參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至此,他結束了飄飄泊泊的雲水生涯,在北京定居下來,致力于佛教界的工作並擔心領導職務。先後擔任一、二、叁、四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現代佛學社》主編、中國佛教協會常務理事、副會長兼秘書長等。但在反右鬥爭中,巨贊受盡屈辱,幾被打成右派。在“文革”期間,被關押七年。1975年出獄,寫有《出獄書感》一詩:
不婚不宦情如洗,獨來獨往無所求。
收拾乾坤歸眼底,一肩擔卻古今愁。
巨贊對自身的遭遇並不介意,但對好友田漢死于“文革”痛心疾首。他曾于1942年與田漢會見于桂林,還贈詩給田漢,詩曰:
崎岖山下路,恻怛佛家情。
對鏡憎華發,年來白幾莖。
田漢平反之後,巨贊頗爲傷感,親撰悼詩雲:
靴聲橐橐憶當年,慷慨陳詞猛著鞭。
南國劇場聆夜話,祝融峰頂設齋筵。
北來常作書房客,遲到方知厄逆連。
往事萦思剩一恸,于今昭雪尚淒然。
“文革”以後,巨贊繼續擔任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並領導出版《法音》刊物。巨贊不僅在佛學方面造詣深厚,而且還“明于經,優于史,妙于文,工于詩”,並對古今中外的哲學著作有廣泛的涉獵。弘一法師讀了巨贊的《先自度論》與《爲僧教育進一言》兩篇文章後,所作的評語是:“歎爲希有,不勝忭躍。求諸當代,未有匹者。”巨贊利用業余時間撰寫了大量的論文,如《安世高所譯經之研究》、《試論唐末以後的禅風——讀〈碧岩錄〉》、《讀〈宗鏡錄〉》、《鑒真大師律學傳承》、《天臺與嘉祥》、《華嚴宗的傳承及其它》、《湯著〈佛教史〉關于〈太平經〉與佛教的商榷》、《龍樹提婆與無著世親》、《禅宗思想與風範》、《東渡弘法的鑒真大師》、《關于空與有》、《般若思想在漢民族地區的發展》、《一行大師和他的大日經疏》、《玄奘法師和他的〈會宗論〉》、《道安法師的著作和學說》等。專著有《新佛教概論》、《靈隱小志》等。
1984年4月9日,巨贊法師于北京去世,享年七十六年。4月27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了追悼會,黨和國家領導人鄧穎超、李維漢、葉聖陶、帕巴拉
格列朗傑等送了花圈;習仲勳、劉瀾濤、楊靜仁、班禅額爾德尼
確吉堅贊等參加了追悼會。
1981年秋,巨贊法師在避暑山莊觀時,寫了一首《觀白荷》詩,這首詩可以說是他一生的真實寫照,我把詩錄之于下,作爲本文之殿:
姑射仙人冰雪姿,亭亭玉立耀秋池。
經塵怯染铮铮骨,煩惱難抛袅袅絲。
曆盡興衰惟莞爾,忘情榮辱不求知。
端嚴常使須眉愧,磊落襟懷未易窺。
《巨贊“一肩擔卻古今愁”(甸甸)》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