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心如水
阮小籍
倒掉心頭那杯水
一位年輕人去向慧然禅師叩問人生的意義。
禅師不說話,開始向桌上的杯子裏倒水。水溢出了杯子,禅師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年輕人實在忍不住了,說,杯子裏的水早就滿了,師傅爲何不停下來呢?
禅師一笑,說,你的心就像這個杯子,如果你不把心頭的這杯水倒掉,我無論對你說什麼,又有什麼用呢?
禅師的話並不難懂,和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句“放下包袱,開動機器”是一個道理。
我們每個人心頭都有一杯水。這杯水或重千鈞,或輕似羽,全在每個人的心境,就看你懂不懂得倒掉它。
倒掉心頭那杯水,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境界。南唐後主倒不掉煙花萬重,以致“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劉皇叔倒不掉桃園結義,以致白帝托孤,玉殿虛無……柳永倒掉功名這杯水,才有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千古絕唱;陶淵明倒掉官場的浮華,才有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有時候,倒掉的是一杯水,得到的卻是一片海。
芸芸衆生凡人多。紅塵萦于心,瑣事纏于懷,心頭那杯水的滋味,甜也有、酸也有、苦也有、辣也有,都屬正常。問題是,該倒掉時就倒掉。人的一生,要做的事情太多,是個男人,你就打一片江山;是個男人,你就挑起家庭的重擔。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如何讓那麼多的白天和黑夜過得愉快而充實?唯有讓心頭的那杯水常換常新,方能映出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出門尋春不見春,腳步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枝頭春色已十分。不必去苦苦尋找春色,只要倒掉心頭那杯水,春色自然滿心間。
放下
一位萬念俱灰的年輕人去見慧能禅師,說:我空手而來。
慧能說:那麼你放下吧。
年輕人道:我未帶東西而來,如何放下呢?
慧能說:那麼你就帶著吧。
年輕人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滾滾紅塵,芸芸衆生,又有誰真正懂得“放下”二字的含義呢?
多年情感,如同看一場電影,電影結束,人也就散了。縱有千般不舍,萬般牽念,心愛的女人卻成了別人的新娘。“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情爲何物,如何放得下?
多年打拼,相信世間自有公道,相信付出總有回報,到頭來卻竹籃打水,一切都依舊是鏡花水月,一切都依舊是遙不可及。“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名利二字,如何放得下?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忘不掉觥酬交錯,忘不掉叁月煙花,忘不掉叁秋桂子,十裏荷花,忘不掉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忘不掉又如何?與其臨淵羨魚,莫如退而結網。司馬遷身受宮刑,“每念斯恥,腸一日而九回,汗發背而沾衣”,但他放下個人榮辱,終于成就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偉大事業;李白離開長安的浮華生活,成就唐詩的盛世華章;陶淵明放下公之利,賦就魏晉風骨……“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深谙此道的鄭板橋悠然說出“難得糊塗”的偈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略窺宇宙之大,轉笑此身之小,蠅頭蟻足,蝸角微名的些微得失,又算得了什麼?名缰利鎖催人老,酒色財氣一把刀,夕陽山外山,春水渡旁渡,莫辜負春光正年少。抽刀斷水水更流,是因爲放不下心頭那把刀;舉杯銷愁愁更愁,是因爲放不下心頭那杯酒……放不下,你就走不遠;放不下,你就飛不高;放不下,你就得不到。
佛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真正放下心頭俗念,放能顯示生命本色。
叁十以後才明白
叁伏天,禅院的草地一片枯黃,小和尚說,撒點草籽吧,師父卻說,隨時。天涼了,播種草籽時草籽隨秋風邊撒邊飄,師父說,吹走的多半是空的,隨性。撒完草籽,飛來了幾只小鳥,師父說,草籽多,吃不完,隨遇。半夜的一陣驟雨,好多草籽被沖走了,師父說,沖到哪兒就在哪兒發芽,隨緣。半個多月後,原本光禿禿的地面居然泛出了綠意,師父說,隨喜。
第一次讀這則“五隨”的故事,我16歲,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候,認爲人生萬事豈可順其自然。“醉臥沙場君莫笑”是我的夢想,“乘風破浪會有時”是我的志向,全不知以後歲月的無奈與艱辛。
曾經視錢財如糞土,義氣千金重,如今卻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裏斤斤計較,在“窮住鬧市無人問”的世態裏倍感友情的飄浮;曾深信好男兒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無妻,如今卻在大齡青年的尴尬裏逃入婚姻的城堡;曾恪守“男兒有淚不輕彈” 的古訓,大唱男人流淚是可恥的歌謠,如今卻在無人的角落裏悄悄舔舐滴血的傷口……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五柳先生何其灑脫,竟也吟出“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酒”的消沈詩句;“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詩仙李白,何其狂哉,竟也歎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奉旨填詞的柳叁變何其灑脫不羁,卻也爲“今宵酒醒何處”而黯然神傷……一事能狂即少年,當青春不再,你還能狂得起來嗎?
叁十以後才明白,文人讀武事,大都紙上談兵;叁十以後才明白,百無一用的,還是書生;叁十以後才明白,忍字頭上一把刀;叁十以後才明白,該來的它不一定會來。
摘自《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