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遊心法海六十年》談印順導師之佛學思想
菩提
《遊心法海六十年》是印公八十歲時作的,敘述自己學法曆程及對佛法基本信解的專題論述。歲月如流,眨眼間十年已過,又逢印公九十嵩壽,重溫《遊心法海六十年》,感受頗多。今就其佛學思想拾取點滴,以爲供養。
印公生于浙江海甯縣,離盧家灣鎮二裏的農村。俗姓張,名鹿芹,家庭並不富裕。七歲時,先進私塾,後于小學堂讀書。十叁歲,在高等小學堂畢業。爲經濟所限,從此就失學了。二十歲,印公因讀到馮夢桢的《莊子》序:“然則莊文、郭注,其佛法之先驅耶
”由是而引起了探究佛法的興趣。然而“沒有師友教導,只是自己在暗中摸索”。爲了廣泛深入地學習佛法,印公從商務印書館購到了《成唯識論學記》、《相宗綱要》、《叁論宗綱要》、《中論》、《叁論玄義》,還有嘉祥大師的《叁論疏》等,苦心鑽研。因購請不起《辭源》,就從其中一條條地抄錄出衆多的佛教術語,這番抄錄使印公對佛教基礎知識有了較爲深刻的認識和體會。四、五年的閱讀唯識與叁論的自修,更使印公對現實佛教與究竟佛法差距之大的問題,産生了嚴重的關切。爲了探求真理,宣揚純正的佛法,印公選擇了獻身佛教、出家修學佛法的道路。
1930年秋天,印公在普陀山福泉庵禮清念老和尚爲師,剃落出家,法名印順,號盛正。同年,印公于甯波天童寺受具。1931年春天,印公得到師長的同意,到廈門南普陀閩南佛學院求學,院長是太虛大師。在閩院,印公深受太虛大師倡導的“人生佛教”思想啓發。讀《大乘宗地引論》與《佛法總抉擇談》後,對太虛大師博通諸宗而加以善巧的融會貫通,生起了無限的欽佩之情,直到現在,依然如故。
印公在閩院最早的創作是《抉擇叁時教》,這是印公學習太虛大師的融貫手法,把智光的叁時教與唯識宗的叁時教,抉擇而予以融貫。當時,由于“南歐(歐陽漸)北韓(韓清淨)”的提倡唯識,唯識學受到了學術界的重視。太虛大師的思想則以《楞嚴》、《起信論》爲根源,但也推重法相、唯識。提出“整僧在于律,而攝化世間,則需法相”、“立言善巧,建議顯了,以唯識爲最”的思想主張。對此印公全部接受,形成印公早期以法相唯識爲基礎的佛學思想。印公曾撰長篇的《評破守培上人讀相宗新舊二譯不同之意見》一文,維護唯識宗,支持立新破舊。然而,這是千百年來的老問題。舊譯與新譯的思想對立,也是佛法中的大問題。爲了澄清這些問題是由于譯者各自的意見,還是在古印度論師們本有不同見解,抑或是所依經典內容不同,印公自覺,若非深入底裏是難以決了的。所以,在閩院住了不到一年,就又回到普陀山慧濟寺自求充實。
在慧濟寺的藏經樓,印公足足用了叁年的時間,晝閱大藏經,夜則繼續研究叁論與唯識。印公在總結這段閱藏時期所得時說:“從所讀的大藏經中,發現佛法多采多姿,真可說“百花爭放”,“千岩競秀”!這是佛教的大寶藏,應該是探求無盡的。知道法門廣大,所以不再局限于叁論與唯識。對于大乘佛法,覺得虛大師說得對,應該有“法界圓覺”一大流。大乘經不是論書那樣的重于理論,到處都勸發修持,是重于實踐的。還有讀到《阿含經》與各部廣律,有現實人間的親切感、真實感,而不如部分的大乘經,表現于信仰與理想之中,這對于探求佛法的未來動向起著重要的作用。”由此可見,叁年的閱藏,對印公未來的佛學思想影響之深遠。
印公佛學思想的確定,始于重慶北碚缙雲山的漢藏教理院。他在《佛法概論》的自序中寫道:“關于佛法,我從聖龍樹的中觀論,得一深確的信解:佛法的如實相,無所謂大小。大乘與小乘,只能從行願中去分別。緣起中道,是佛法究竟的唯一正見,所以阿含經是叁乘共依的聖典。當然,阿含的經義,是不能照著偏執者——否認大乘的小乘者、離開小乘的大乘者的見地來解說的。從佛法一味、大小異解的觀點去觀察,對于菩薩行的慈悲,利他的積極性等,也有所理會。深深地覺得: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的真谛的。大乘的應運而盛行,雖帶來新的方便適應,“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但大乘的真精神,是能“正直舍方便,但說無上道”的,確有他獨到的長處!佛法的流行人間,不能沒有方便適應,但不能刻舟求劍而停滯于古代的。”
《佛法概論》是印公佛學思想較具代表性的力作之一。民國叁十叁年(1944)秋,印公在北碚漢藏教理院,講《阿含講要》共十叁講。講稿陸續發表于《海潮音》月刊,深受讀者喜愛。後來,爲了避免一般的——以阿含經爲小乘的誤解,所以改題爲《佛法概論》。《佛法概論》曾被太虛大師評爲《海潮音》月刊一年的佳作,並發了獎金,可見其思想內容之完善。近年來,內地也多次翻印《佛法概論》,以飨讀者。
漢藏教理院的八年,是印公佛學思想集大成時期,也是印公認爲最難得的八年。在這八年中,印公與法尊法師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平凡的一生》中,印公曾說:“我出家以來,對于佛法而能給予影響的,虛大師(文字的)而外,就是法尊法師(討論的),法尊法師是我修學中的殊勝因緣!”尤其從法尊法師翻譯的藏文論典《菩提道次第廣論》、《辯了不了義論》、《密宗道次第廣論》、《現觀莊嚴論略釋》、月稱的《入中論》等論著中,得到了很大的受益。法尊法師的思想與印公相去甚遠,但彼此討論卻從未引起不愉快。可見“求同存異”對修學佛法的重要。
印公在漢藏教理院八年的修學中,深刻地體會到佛法在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的流變,並且認爲佛法在印度即漸失本真,傳到中國則更爲嚴重,所以不能不把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這一時期的寫作與講說,也就重在分別解說,確定印度經論本義,並探求其思想的演化。當時,印公把大乘法義分爲:先性空唯名論,次虛妄唯識論,後真常唯心論。這是印公從佛教流行的情況說,從佛教思想盛行的主流說。與太虛大師的叁宗說——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識宗、法界圓覺宗大致相同。1942年,印公寫了《印度之佛教》一書,把印度佛教史的流變分判爲五個時期:一、聲聞爲本之解脫同歸;二、菩薩傾向之聲聞分流;叁、菩薩爲本之大小兼暢;四、如來傾向之菩薩分流;五、如來爲本之梵佛一體。這先後的五個時期,正如人的一生,自童年、少年、壯年、老年到死亡。印公認爲佛法不能沒有方便,不能不求時地的適應,但“對于方便,或正常之適應,或爲畸形之發展,或爲毒之羼入,必嚴爲料簡,正不能以方便二字混濫之。”覺得“中國佛教,爲圓融、真常、唯心、他力、頓證之所困,已奄奄無生氣;神秘、欲樂之說,自西(康、藏)而東,日有泛濫之勢。”印公稱印度佛教末期爲“佛梵一體”,與太虛大師所判攝的“依天乘行果”大致相同。太虛大師以《楞嚴》、《起信論》等爲准量,雖承認說一切空的經論,比之說真常不空的(如來藏、佛性)盛行的時期要早,但真常唯心爲佛果的圓滿心境,爲一切佛法的根本,所以應先真常唯心,次性空,後唯識。可是,印公以人間的佛陀——釋迦爲本,以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惟心——叁系,爲大乘佛法的開展與分化。于是印公與太虛大師就此進行了長期的商榷。在《敬答評印度佛教史》中,印公說:“佛滅後之佛教,乃次第發展而成者,其方便之適應,理論之闡述,如不適于今者,或偏激者,或適應低級趣味者,則雖初期猶當置之,況龍樹論乎
乃至後之密宗乎
其取舍之標准,不以傳于中國者爲是,不以盛行中國者爲是,著眼于釋尊之特見、景行,此其所以異(于大師)乎!”從此亦可看出印公不是揚龍樹而貶抑他宗。印公在《印度之佛教》的自序中說:“立本于根本(即初期)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複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欤!”當時,印公在多讀阿含、戒律、阿毗達磨而不滿晚期的神秘欲樂,但立場仍然是堅持大乘的,並做了一篇《大乘是佛說論》以表示自己對大乘佛教的觀點,一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大乘佛法,印公以性空爲主,兼攝唯識與真常。在精神上、行爲上,倡導“青年佛教”與“人間佛教”,這不同于太虛大師所倡導的“人生佛教”。“人生佛教”,是太虛大師針對重鬼神的中國佛教而提出的。“人間佛教”,則是印公以印度佛教的天(神)化情勢異常嚴重,也嚴重影響到中國佛教,所以不說“人生”而說“人間”,希望中國佛教能脫落神化,回到現實的人間。因爲“諸佛世尊,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印公在《印度佛教思想史》中說:“釋尊時代佛法的內容和特色是破除神權與階級製、祭祀與咒法,把人類合理的生活,確立于社會關系彼此應盡的義務上,顯出了“人間佛教”的特色。釋尊是現觀緣起而成佛的;他依緣起說法,弟子們也就依緣起(及四谛)而得解脫。所以在佛法中,緣起是最普遍的法則。依緣起(或四谛)而修行的在家或出家的佛弟子,次第進修,到達究竟解脫的境地,分爲四階,也就是四聖果。佛法不是重信仰的、他力的、神秘的,也不是學問的,而是從現實人生著手的正道,從正道的修行中得到解脫。聖道的內容主要有七類,總名爲叁十七菩提分法,其中根本的是八正道。”又說:“我對印度佛教的論究,想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而縮短佛法與現實的距離。方便,是不能沒有的;方便的適應,才能有利于佛法的弘布。然方便過時而不再適應,應有“正直舍方便”的精神,闡揚佛法的正義,應用有利于人間、淨化人間的方便。”這就是印公倡導“人間佛教”的真實意趣。
印公的佛學思想是綜貫南北、博大精深而又獨具新意的。余慧淺福薄,實在無能深入其中,姑妄以蠡測海,管窺一二,錯謬之處,尚祈方家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