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淨化
釋顯如
“心靈”並不是“心髒”,卻也不容易界定它是什麼,平常所說的“心心相印”、“心亂如麻”、“心細如絲”、“心煩意亂”、“心術不正”等等,都不外指這個“心靈”,它會感覺痛苦、快樂,它會遐想、思維、推理,它會升起自尊、自卑、焦慮、恐懼和憂愁,它也會猜疑、嫉妒、嗔恨……。古人所說的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或現代心理學所說的各種情緒,其中表達心靈快樂的成份並不多;固然有可能大部份的時間是喜,少部份的時間是怒、憂等心情,但是這樣的的人似乎不多,通常我們總是不滿意自己的心靈狀況,不是沈悶就是煩躁、不安、不輕松,甚至無聊,日複一日,總盼望有什麼“清心”的方法。
爲什麼會心神不甯?簡單說就是我們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進一步說就是我們把很多不重要的當成重要的,把很多不必要的當成必要的,而又難于放棄我們認爲重要或必要的東西,于是無所不牽挂。孩子出門,我們擔心有什麼意外;心上人的一言一行,我們要留意推敲,是否“變心”、“不忠”,或怕讓對方覺得不夠“知心”;別人稍有稱贊或批評就引起高興不高興、劃分友敵;對別人的閑言閑語,心懷芥蒂、憤憤不平;有得有失,心裏也跟著興奮或沮喪一番,可以說是“觸境系心”,難得有平靜安然的時候。
有一個叫傑克的年輕人到一家工廠去做事,他發現負責分配釘子的人脾氣很壞,每個工人都嚷:“喂,比爾,丟點半寸長的釘子給我。”比爾向來穿西裝,傑克猜想他一定覺得自己比穿工裝的技工稍爲高級一點,他之所以發脾氣是因爲別人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去尊敬他,所以當傑克需要釘子時,他便走到比爾跟前說:“對不起,白先生,你可以不可以給我一點半寸長的釘子。”結果,傑克是全工廠裏比爾唯一友善的人。
這個例子說明:尊重對方也可以得到對方的回敬。我們贊賞這位年輕人的洞察和同情的心,但我們並不鼓勵這種期待受尊重的心,這種有所求的心──高昂的自我感,是心靈不安的禍源之一,只有消除這種名譽的企求心,同時又能尊重他人,才是心安之道。內心充實的人,沒有依賴這些外加頭銜的需要。畢竟,各盡其職,何必自以爲高人一等?行善何必期待“慈善家”的美名?
心靈不甯,主要是我們生活在不良的習氣之下,這些習氣就是自身的無知和環境的熏陶下養成的成見、情感和意志的耽溺。人與人間常見的習氣就像那位比爾一樣,凡事以自我爲中心,隨時都在尋求周圍人的認同,同時又要表現自己的優越感,常常拿自己和周圍的人比,疑神疑鬼,不甘人後,一不如意就鬧情緒。小時候,我們要在“恨鐵不成鋼”的愛心之下,學做小大人、乖孩子,有兄弟姊妹則又難免怪父母偏心而懷怨;在學校學的是應付考試的功夫,而不是獨立思考的能力,同學之間則以成績分高下,“人生的目標”在考試的高壓之下,窒息而死,難得有幾個知交,也不知什麼是“人格”;到了辦公室或工廠,一方面要忍受上司的派頭,又要應付同僚之間的是是非非;男女之間,把交友當做交情人,只許我是對方心目中的第一──爭寵,敵視、嫉妒任何靠近的人;即使結了婚,也是活在互相監視的小天地裏,沒有安全感;等到生兒育女,又是輪到自己“恨鐵不成鋼”的時刻。試問這樣的心靈,那有輕松自在的時候?雖然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表現出來的卻是有我無人的橫行態度,主宰別人、爭面子、爭一口氣,經不起他人批評──聞過則怒,容不下他人──滿腔疑妒,互相打擊,導致“怨憎會苦”的日子不斷,還代代相傳。
從出生到現在,我們受到家庭、學校、社會和各種傳播媒介等的影響,囤積各種矛盾的價值觀念和行爲,不覺得這些觀念和行爲有什麼不對勁,但是生活就是不快樂;或者覺得某些觀念或行爲不合理,卻怕人講話,勉強去屈從這些觀念和行爲,結果日子過得像個悶葫蘆一樣難受,甚至衍生各種疾病。解除心靈的困擾,不可能把不順心的環境通通消滅,也不可能逃到萬事如意的環境,只有從改造自己的習性下手──擺脫“爭面子”、“自我膨漲”等的心理羅網和一些不必要的情緒。這不是教人冷酷、不要臉,冷酷和厚臉皮反而是嚴重的自私。
另一方面,我們缺少承認自己的缺點和稱贊別人優點的勇氣,我們有的只是一些無意義的謙虛(也許怕引起別人嫉妒、受人陷害吧!)和言不符實的空泛稱贊,(廣結善緣?)對自己的缺點遮遮掩掩,對別人的優點指指點點,把自己弄得小器小量,心胸不開朗,自然也不會安甯。
凡事有因有緣,要淨化心靈就要先觀察造成心靈不淨的因緣在那裏,然後設法改善這些因緣。通常是意識形態影響我們的言行,明顯的問題可以直接探討我們的意識或潛意識的動機,但是微細的部份就要從外表的言行、情緒感受、念頭奔馳,逐漸深入去推溯內在的根柢,勘破這些“妄執”的束縛,淨化心靈才能做得澈底。貪愛、嗔嫉和無知可以說是心靈不淨的共同根源,但表現在每人身上的不良習性卻不盡相同,每一個人要從自己的言行中去覺察這些煩惱的觸須,煩惱的根源才有脈絡可尋,否則只知要斷貪嗔癡,還是無從下手。
淨化心靈要從小處著手,積少成多,這是腳踏實地的功夫,沒有一步登天的事。
(1988.10.《新雨月刊》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