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絕唱
尚建榮
在佛學史上,弘一法師是誰也不可否認的一代佛學大師,在他生命的最後彌留時刻,他用毛筆寫下了四個字:悲欣交集。
我曾在一本佛學雜志上見到這幾個字的複印件。雖說不是真迹,但當你面對它,你依然能感到大師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刻從內心奔湧而出的、直逼你心頭的百千滋味。
淡如秋水的字體沒有一絲人世的霸氣和紛爭,那率意、無爲、有點顫抖的用筆走勢像極了一個謙恭的人在小路上遇到山羊而爲其讓路。繞道而行的筆勢和不顯山、不露水的筆性是符合佛家之人的心性的,這也正暗合了弘一法師個人的修學。如果要說字如其人的話,那麼,在中國書法史上,真正能夠稱得上“字”“人”合一的,弘一法師應是其中不多的幾個之一。
在幼年時期,大師即表現出了逼人的才氣。做爲一個富家子弟,他曾留學日本,精音律,懂繪畫,在文學、戲劇、篆刻、書法方面更有著很深的造詣。
1905年,他到了日本後,先是在一家語言學校補習日文,第二年著手獨立創辦《音樂小雜志》,在日本印刷後寄回國內發行,在中國音樂史上,這是第一份音樂刊物。1907年,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爲赈濟淮北水災,發起義演。在春柳社,大師扮演的女主角瑪格利特一時引得許多人贊歎,有報道曾說他是“中國唯一的藝人”。日本戲劇界老前輩松居先生在看了這出戲後對他說:“你的表演與法國大表演藝術家裘菲列演的瑪格利特一樣優美動人,感人肺腑。”在中國的話劇史上,大師又創下了公演話劇第一人的先例。有人說,大師是天生的藝人,美豐姿,善表情,他要是專門從事戲劇專業,一定會取得巨大的成就。
1910秋,大師在東京上野美術學校畢業,自此結束了他在日本的留學生涯。回國後,他先後任教于天津、上海、南京等地,爲中國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藝術人才。如果要盤點中國早期的藝術教育推動者,無論怎麼說,大師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
回國後一年,大師家的兩家錢莊因遭變故而損失一百多萬,家道從此中落。大師的生活只能靠自己微薄的薪金維持,除了留一點零用錢之外,大多就寄往天津和上海的家裏。有時,他還得拿出一部分去支助在學業上有潛力而又無經濟能力繼續深造的學生。劉質平,這位與大師情同父子的學生就是在日本面臨辍學的情況下,由大師從每月的工薪中擠兌出一部分完成學業的。
早些年,大師的字寫得並不好,一次,母親給他講了王獻之寫幹十八缸水而成爲大書法家的故事,他頓有所悟並下決心也要像王獻之那樣成爲一個書法家。他臨了很多的碑帖,魏碑、篆書、行書、草書都學,經過多年的苦練,他終于實現了兒時的夢想。如今,他用書法所抄寫的那些佛經已成爲當代書法藝苑中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
大師曾有過妻室,在他生命彌留的那一刻寫下“悲欣交集”時,他也許曾想起過她——夫人俞氏,一個在大師出家前已被大師割舍了十多年的普通中國女性。
1923年的新年不久,法師接到天津老家兄長文熙的來信,說夫人俞氏病故,讓他務必回去一趟。那時,法師剛剛依律拜福州慶壽寺方丈寂山老和尚爲師。想想一生把苦痛壓在心底的俞氏和她爲他所做出的犧牲,法師的心頭刹那間如秋風吹過一片淒涼。
他即刻想起程回津爲俞氏超度亡靈——只有這樣,他覺得方可減輕心頭的“積業。”而最終,由于北方軍閥連年混戰,直到法師圓寂,也未成行,這不能不說是法師在人世間所留下的一個莫大遺憾。盡管說,大師是一個超拔的參禅之人,對于紅塵之事是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但最終,未能爲結發之妻俞氏超度亡靈的夙願還是郁積成了大師心頭一塊深重的心病。在大師生命的最後一刻,塵世的物事如一團亂麻塞滿了他的胸膛,有誰能肯定地說這萬千思緒裏就沒有一絲大師對結發之妻或者說對一個普通的中國女性因爲自己而承受了巨大身心傷害的忏悔之情?
話又說回來,抛卻個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想,萦繞心頭讓大師悲、讓大師欣的,更多的該是社稷民衆的安危和疾苦。
悲欣交集,悲欣交集,這是一顆站在人生高處的靈魂對塵世不勝寒的回頭一瞥。
悲欣交集,悲欣交集,這是一位曠世絕才站在生死茫茫的分水嶺上最後的千古絕唱。
漠漠人世,滾滾紅塵,大師他一定參破了許多許多,可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映入他眼簾的還是紛飛的戰火、塗炭的生靈、殘破的城廓、流血的山河……
也是當然,自1918年在杭州虎跑寺皈依佛門之日起,大師便將妻室老小的生老病死化在蒼生大地的浩淼雲煙中了。懷抱普渡衆生的大愛之心埋首佛卷青燈,大師用他的執著,他的激情,他的精嚴和虔誠,譜寫著一個佛子勇猛精進的生命之歌。
皓月當空,而最終,戰火依舊在燃燒,大地依舊滿目瘡痍,蒼生依舊流離失所……面對這人世間最爲真實的一幕幕場景,這怎能讓一向慈悲爲懷的大師心定氣沈?又怎能不讓爲大衆民生的疾苦和國家的安危呼喊祈願的大師心潮澎湃悲欣交集?
六十多年前,生離死別,國事家情,亂麻一樣交織在懷抱“渡盡天下蒼生脫苦海”笃念的大師心頭,讓大師“悲欣交集”。六十多年後的今天,這悲、這欣仍讓一個靜夜無眠的書生那日趨麻痹的心靈微微顫栗。
悲欣交集,悲欣交集啊!家國,民衆,蒼生……多少塵事人情隨風而逝。透過大師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寫下的“悲欣交集”四個字,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過著一衲一缽簡單生活的他在晉江草庵揮毫書寫“勿忘世上苦人多”時的身影,那熟悉而傷感的歌聲也在耳畔悠悠響起: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