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語錄》中記載,大珠慧海禅師初參馬祖時,馬祖問:“來此擬須何事?”慧海答:“來求佛法。”馬祖當即斥責:“自家寶藏不顧,抛家散走作什麼?我這裏一物也無,求什麼佛法!”慧海又問:“阿那個是慧海自家寶藏?”馬祖便說:“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覓求?”于是,慧海頓然覺悟。這裏的“自家寶藏”,不僅有佛性清淨心的意思,還包括衆生日常的起心動念,表示一般的日常行事本身就是“一切具足”。世俗世界就是佛國淨土,平常的生活蘊涵著佛法大意,人在舉首投足、揚眉瞬目、自然而然之間能夠顯示出生命的真谛,一念回轉就可以獲得心靈的自由與生命的超越。所以,馬祖在回答百丈懷海所問“如何是佛旨趣”時,直截了當地說:“正是汝安身立命處!”--這些,都是否定那些只是糾纏在經典詞句與祖師言論、妄想藉此證悟解脫的浮華作風,以及遠離現實生活的修行方式。
在回答藥山惟俨關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問題時,馬祖說:“我有時教伊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者是,有時揚眉瞬目者不是,子作麼生?”一天,馬祖又問惟俨“今日見處作麼生?”時,惟俨回答:“皮膚脫落盡,惟有一真實。”馬祖在稱贊之後,將計就計,讓他“將叁條篾來束取肚皮,隨處住山”,暗示惟俨“惟有一真實”所流露的差別執著和不徹底性。接著,馬祖教谕惟俨說:“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欲益無所益,欲爲無所爲。宜作舟航,無久住此。”這裏,馬祖說的是雙關語,叁句話成遞進關系。當時佛教界中人流行“行腳”,名義上是參拜善知識學習禅法,求得開悟的良師。但是,“雲遊四方”、淺嘗辄止的做法也形成了浮躁不實的不良風氣,沒有補益。同時,也不符合佛教禅法、特別是南宗禅法的根本精神。如果把“未有常行而不住”理解爲“契理”,那麼,“未有常住而不行”就可以理解爲“立事”,就是實際行動和生活實踐。後面的兩句,是“常行”的內容,有兩個層次:精神品質上要有“無所益”、“無所爲”的非功利主義目的,理想追求上要有“宜作舟航”而廣度群生的氣度與胸襟。
爲了破除弟子們“有所得”的習氣和心態,讓他們當下回心轉意,徹悟心性平等,自然生活,馬祖運用了靈活多樣的傳法方式,“應物接機”。接機,是禅宗特有的一種教化方法,是師徒之間直接、巧妙、意外的問答形式,多采用非一般的語言作略,諸如暗示、隱喻、反诘、棒打、喝斥等,目的是讓對方脫離語言名相束縛與表象迷惑,而達到徹悟。從整體上看,禅宗南禅從慧能到他的弟子神會、懷讓、行思、慧忠等第二代,主要是用正面的說法和引導來傳授禅法,然而到了馬祖道一、石頭希遷等第叁代之後,采取暗示、反诘語句、動作乃至棒喝的方式傳授禅法和接引弟子們的現象增多。這些方法本來源自現實生活,傳遞某種信息,彼此交流參禅心得和悟境,充實了以正面言教爲主的傳統模式,從而使禅宗叢林生活帶有一種吸引世人注意的粗犷氣息和朝氣【楊曾文:《唐五代禅宗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319頁、320頁。】。馬祖接機方法的運用,與中唐時期禅宗思想上孕育的普遍懷疑、否定、泛神、自由化情緒有關,對于佛祖乃至一切精神束縛的普遍懷疑、否定傾向,就是個體精神對于自由的強烈追求意願,最終完成了中國思想史上一次局部的思想解放運動【吳立民主編:《禅宗宗派源流》,149~150頁。】。不過,時代的思潮固然可能影響個人思想價值趨向的選擇,卻並不一定會根本改變其價值選擇的初衷。馬祖接機方法廣泛運用否定之否定,歸根結蒂是突出其“平常心是道”的思想主張。當然,他的後世弟子們在效仿其接機方法時,有的已經有意無意地改變了其本來的意義和作用,“呵佛罵祖”,不僅是普遍地懷疑與否定,而且禅風流于虛玄、庸俗,最後動搖了信徒們信仰的基礎,適得其反。這是馬祖始料不及的結果。
綜上所述,分析或評價馬祖道一的禅法,“平常心是道”是其突出特點和根本宗旨,它經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的邏輯推演,而最終得以確立。平常心是道,剝離出有關理論的闡釋,顯現出的是現實主義的精神旨趣,建立在徹悟心性基礎之上和利益群生的前提之下。如果說過去南禅祖師們重在“心性”的理體上的頓悟,那麼,馬祖則全力打破染淨、頓漸等二元對立的差別性,重在“心行”即平平常常的實際生活,在切實的生活中體現平等的心性,就是《華嚴經》的“事事無礙法界”,一滴水映現太陽的光輝。一顆平常心,可以把人的本心與宇宙的本體連接起來,把心靈的小宇宙與宇宙的大心靈連接起來,用個人的道德實踐體現宇宙萬法的真理,推動法界衆生的境界不斷提升。
一顆平常心,使中國佛教禅宗的面貌爲之一變,隱含著深刻的社會文化意義。有專家提出,“沒有流民,就沒有唐、五代的禅宗;沒有士大夫,就沒有兩宋的禅宗”【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禅宗通史·導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6頁。】,揭示了社會現實生活狀況對禅宗理念的影響,是很有道理的。禅宗最初主要來自民間,其創立與北魏以及隋末的流民問題有很大關系。南禅的發展與唐朝“安史之亂”後的逃亡民衆也有不小的關系。與神秀一系的“官禅”不同,他們不是依靠朝廷官僚的政治勢力支持,而是代表下層普通民衆的“民禅”。下層民衆的精神與生活需求,直接影響著禅法思想的相應特色,這就是平易近人。那麼,那種高高在上的自我欣賞就顯得格格不入,必須憑借一顆平常心“與民同樂”。馬祖道一是生長在遠離皇城的邊民一卒,他的“平常心”自然帶有平民化、世俗化、生活化、簡易化等特點;也正是這種“階級立場”,體現了中國禅宗平實入世的精神品質。馬祖的後世弟子們普遍接受了他的“平常心”,特別是百丈懷海禅師腳踏實地,從自身的日常生活著手,建立了《禅門清規》,提出“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改變了叢林中人“坐而論道”的習氣。以一顆平等心、平常心去實現“道不用修”的旨趣。從“民禅”到“農禅”,開啓了禅宗“農禅並用”的新風,對改變中國佛教的形象和命運,對建立禅宗模式和確定禅宗發展方向,都具有深遠的曆史意義與現實價值。
以馬祖道一爲代表的“洪州禅”成爲南宗禅的主流,使其在唐朝中後期取代神秀一系的北禅,發展爲中國佛教的特質。對此,有人評價說,“對于禅宗來說有幸有不幸:幸的是它終于完成了禅思想的中國化的曆程,使它的理路有一個終結,把般若之空與老莊之無融會貫通成爲一種自然人生的最高境界,進入了中國中古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不幸的是它自己也從而衰減了它對意識形態的正面影響力,成了宗教性自我瓦解的內在因素,從而無法收拾中唐以來散亂的人心”【葛兆光:《中國禅思想史》,352頁。】。這是從研究禅宗對士大夫“自心超越”的角度所下的結論,自有其道理。但是,“平常心是道”屬“民禅”一系的精髓,卻始終沒有失去其魅力;相反,卻是封建士大夫們以及禅門中人深陷“自性葛藤”裏,扭曲了這顆平常心,使之散亂不羁,自我瓦解,同時也淡化了修行者的終極信仰,弱化了作爲社會主體信仰或者社會輔助力量的功能;終使綻放的清淨之花,在“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歎息中,悄然枯萎。
〔劉元春,1963年3月生,河南南陽人。現爲上海社會科學院宗教所副研究員。發表有《達摩禅法與中國禅宗》、《延壽“一心爲宗”的現實意蘊》、《大乘佛教道德的現代價值》等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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