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于是乎“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的法門發開了。後代禅者常說的“即心即佛”,不是禅者的創說,而是大乘經中與念佛有關的叁昧。道信的念佛禅歸于“法界無差別相”,但又隨順般若中觀而“不取相貌”,而創立了“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顯示出獨具的特色。當然,道信的念佛禅也不是隨意發明的。被達磨稱爲曾在“毗盧屍佛面前同有誓願”的、被南懷瑾先生稱爲“中國禅宗原始的宗風,實由于達磨、寶志、傅大士“叁大士”的總括而成。”的傅翕(497—569),他在其著作《心王銘》中有“是心是佛,是佛是心。念念佛心,佛心念佛。欲得早成,戒心自律。淨律淨心,心即是佛。”這不僅讓我們知道了道信“念佛禅”以及“戒與禅合一”的發展脈絡,也爲我們弄清道信在文中引用傅大士的言論提供了依據。這時的念佛禅顯然是與後來淨土宗所說的“念佛”不能同日而語,但禅宗後來的發展日益走向禅淨合一、互融互攝的道路,與此是有淵源關系的。禅宗最後成立的宗派法眼宗叁祖延壽(904—975)就繼承和發揚了禅淨結合的風尚,在他的《萬善同歸集》裏提倡唯心淨土、稱名念佛等思想。延壽的《宗鏡錄》有叁章100卷,單在第叁章7卷裏就引證了大乘經典120種、祖語120種、顯聖集60種,共300種之多,反映出他仍然遵從籍教悟宗的風格。而且,延壽所引用的經典與內容又多與道信的相交涉,有一種一脈相承的感覺。比如,《華嚴經》、《維摩經》等道信引用最多的佛經,也是延壽論述思想的依據。道信在引用“智敏禅師訓曰”一段內容,延壽在引用的同時還作了完善。至于道信對弘忍、神秀、惠能等近傳再傳弟子的影響,都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肯定道信是中國禅宗史上一位承前啓後的實際創始人,是有根據的。
道信的禅法思想基本上反映著中國禅宗的信仰價值趨向。根據分析,可以看出道信禅法有以下的精神特質。
解行相扶,笃行不怠。——這是禅法修行的最基本態度。
道信在《法門》第叁部分的開始,引用智敏禅師的話即“學道之法,必須解行相扶。先知心之根源,及諸體用。見現分明無惑,然後功業可成。一解千縱,一迷萬惑。失之毫厘,差之千裏。此非虛言。”之後,詳細地論述五種觀法,並強調是“大乘正理”“聞者宜修行”。首先在于“解”,要切實了解生命主體的心性乃至萬物的種種變相,破除了迷惑妄念,使自己心地明淨,然後才可能修行成功。否則,錯誤的理念必定導致不斷的惡果,使前功盡棄。因此,籍教悟宗的本身就是一個必須的修行的過程。當然,這樣的悟解並不是表面的文字功夫與誇誇其談,是提倡借助先賢們的文字般若而參透其所揭示的真理,進而能夠更好地更快地到實踐中修行。道信用比喻來闡述,“如人學射,初大准,次中小准,次中大約,次中小的;次中一毛,次破一毛作百分,次中百毛之一分。次後前射前,舌舌相柱,不令箭落。喻人學道,念念注心。心心相續,無暫間念。正念不斷,正念現前。”在第二部分中,回答如何可得“心得明淨”時,雖然根本的主張是“直任運”,但還要真切地觀悟心性(或可谛看),而且要循序漸進必定會有收獲(或可一年,心更明淨;或可叁五年,心更明淨。)因此,道信用大量篇幅分析如何正確地坐禅、觀想,講解“漸悟”的曆程。他把修學的人劃分爲四種,其意義應該是:1、根據修學的過程講,應該按有解、有行、有證來排列,也就是透徹地參悟和理解是學佛的關鍵,修行的前提,證悟的保障。2、根據對修學者的功益講,有行是根本,有證是目的,兩者互爲因果,缺一不可;故而,行證實質是一體的。3、根據修學者行爲的社會意義,所謂修行必然要有廣泛的社會實踐,而不應該是個人的自娛自樂;就行與證的屬性講,前者是社會的,後者才是個人的。
道信的笃行不怠是建立在切實的解悟基礎上的。《景德傳燈錄》記載:道信大師“幼慕空宗諸解脫門,宛如宿習。既嗣祖風,攝心無寐,脅不至席者,僅六十年。”可見其勤苦。但作爲一位住持正法的領袖人物,理應祛邪扶正,而不能明哲保身,同流合汙。道信對當時的禅門不正之風,進行了批駁。文義鮮明,不妨引錄。《傳燈錄》中有:
一、辟駁不通佛經教義,而妄修禅定者——“頃世定士,多削義門。隨聞道聽,即而依學,未曾思擇,扈背了經。每緣極旨,多虧聲望。吐言來诮,往往繁焉。”
二、辟駁妄心念佛與從事攀緣,自以爲即是禅修者——“或複耽著世定,謂習真空。誦念西方,志圖滅惑。肩頸挂珠,亂掐而稱禅數。衲衣乞食,綜計以爲心道。”
叁、辟駁盲目信仰求佛修福,以爲禅修者——“又有倚托堂殿,澆旋竭誠。邪仰安形,苟在曲計,執以爲是,余學並非。”
四、辟駁經營生計不守戒律,而如俗人者——“複有相述同好,聚結山門,持犯蒙然,
動挂形網。運斤揮刃,無避種生。吹爨飲啖,靜慚宿觸。”
五、辟駁狂禅之流與枉事佛學義理者——“或有立性剛猛,志尚下流。善友莫尋,正經罕讀。瞥聞一句,即謂司南。……不識亂念,翻懷見網,相命禅宗,未閑禅字;如斯般輩,其量甚多,致使講徒倒輕此類。故世諺曰:無知之叟,義指禅師。亂識之夫,共歸明德。”
六、總論禅修定慧的重要——“考夫定慧之學,諒在觀門。諸論所陳,良爲明證。通斯致也,則離亂定學之功,見惑慧明之業,苦雙輪之迷涉,等真俗之同遊。所以想遠振于清風,稠實際于華望。”
必須指出的是,道信禅法的這一基本觀點對後世禅師具有深遠的影響。雖然惠能的南禅創立後的“五家七宗”中,有的禅師偏執于某一法門,或偏于“頓”或偏于“漸”,而演化出“癡禅”、“狂禅”,呵佛罵祖,盲修瞎煉,斷絕禅宗乃至整個佛教的慧命,壓抑了禅法實踐的勃勃生氣!正因爲于此,法眼宗的幾代祖師文益、德韶、延壽都極力地批判、糾正禅門弊病,倡導回歸原來的禅法精神。文益的《宗門十歸論》、延壽的《唯心訣》、《萬善同歸集》等,都直言不諱地指摘時弊。他們的論述與道信的觀點是十分相近的。由此,可以看出,佛教具有一脈相承的現實批判精神。它是佛教能夠不斷注入理性和智慧,從而導世化俗,生氣勃勃。
深行菩薩,常度衆生。——這是禅法修行的根本追求。
道信在第二部分的第五個小問題,即回答“用向西方不?”時,說“佛爲鈍根衆生,今向西方,不爲利根人說也。深行菩薩,入生死化度衆生,而無愛見。若見衆生有生死,我是能度,衆生是所度,不名菩薩。”其語義大致是:1、因爲衆生的根基千差萬別,爲了引導他們都能積極地改變現實和追求未來,佛教方便施設了西方極樂世界等信仰目標;不過,主要是鼓勵缺乏自覺和能動性的人,並不是在現世之外另有一個虛無的世界。2、如果我們能夠深切地實行大乘菩薩精神,積極地入世,用崇高的道德行爲和有效的社會實踐去幫助、引導、教化、改變社會衆生,那麼,現世人生必然能夠變成“西方極樂世界”。3、只有我們從心靈深處徹底地消除傲慢、偏見、虛僞、貪執等不良心行,才有可能真實地爲衆生服務,才可能被稱爲菩薩。這實際也是道信“一行叁昧”的精神所在。道信論述修行者如何才能“入一行叁昧”時,結論是:“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爲舉動,皆是菩提。”這是後來惠能主張行、走、坐、臥皆可修行利世的思想相通的。
談到此,就不能回避有關史傳的一些記載。《楞伽師資記》、《傳法寶記》、《五燈會元》都追記有道信當年的生活情況,成爲後人褒貶的資料。《傳法寶記》講他“每勸門人:努力勤坐,坐爲根本。能作叁五年,得一口食塞饑瘡,即閉門坐。莫讀經,莫共人語。”《五燈會元》也有他對唐太宗的再叁诏請“前後叁返,竟以疾辭”;對唐太宗第四次“如果不來,即取首來”的嚴令,他“乃引頭就刃,神色俨然”。對此,可能會有矛盾的看法。我們不妨進一步地分析。
首先,他提倡“努力勤坐”、“能作叁五年”,是想改變當時佛教僧人的生存狀態,反對僧人隨便遊動的浮躁行爲。佛教禅僧早期大多喜好遠避山野,傾向于作“木食澗飲,浪志無生”(支遁語)的“方外人士”。南北朝時期,隨著社會的動蕩不安,佛教僧人也遷流不定,多爲遊方爲務。隋唐時期的戰亂,讓“四方遊僧,寄食無地”(《續高僧傳-昙遷傳》)。居無定所,或許可以培養超脫潇灑的風範,但是,非大智慧者是難以戒、定、慧叁學的,也難以成爲弘化一方的導師,而成就住持正法的法門龍象。同時,沒有正當的生存手段,靠施舍、乞討過日子也容易造成消極的、惡劣的影響,是弘法的大障礙。道信在跟隨師父僧粲學法十年後,師父卻“不許相逐”,囑咐他“但于後住,必大弘益”。正是這種意義。道信“擇地開居,營宇立象。存沒有迹,旌榜有聞。”建立了安身立命的道場,鼓勵僧人們自食其力積聚良好的生活基礎,然後安下心來集中精力地修學佛法家務。至于要人“莫讀經,莫共人語”確實容易讓人産生誤解,但是,根本還在于教人“守一不移”鍛煉心志。印順法師評價很中肯,“這更符合了釋迦佛正法住世的大原則,從團體生活規範中,陶賢鑄聖。“擇地開居,營宇立象”,對黃梅禅法的隆昌,是有重要意義的。禅者開始獨立的發展,爲未來創立禅寺(叢林)的先聲。”
其次,他要求“閉門坐”,並拒絕“诏請”,是基于保護佛門清淨,反對輕浮、庸俗、市儈的流弊。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在唐初武德六年(623)年,江南、淮南一帶發生了杜伏威等反唐動亂;同時,還面臨著被官方沙汰的危險。廣大僧人,既要躲避同反叛者的瓜葛,又要逃開官方的沙汰,在夾縫中掙紮的窘迫是可想而知的。因此,道信的目的並不是簡單恢複印度早期的傳統禅法,而是爲了保護自身的生存權利。特別是,道信拒絕唐太宗的诏請是維護佛教徒應有的人格形象。佛教在發展的過程中,一些僧人過于投機鑽營,依傍豪門,追名逐利,媚順世俗,不思進取,招致譏謗。道宣在《續高僧傳》中,對隋朝禅門流弊評論說,隋文帝因爲他自己的喜好而“下诏述之,具廣如傳。京邑西南,置禅定寺。四海征引,百司供給。來儀名德,鹹悉暮年。有終世者,無非坐化。具以奏聞,帝倍歸依。”也就是說,爲了迎奉封建上層統治者的個人喜好而甘心作陪襯,甚至趨炎附勢,扭曲佛教,不僅有辱普渡衆生的使命,更損害人格形象和正法弘揚。名僧不等于高僧,權勢代替不了真理。實際上,保持高風亮節卻能受人擁戴。道信的品德使“帝彌加欽慕,就賜珍缯,以遂心志。”
確實,道信的有關主張是受到先輩們一定的影響。不過,僧粲大師雖然也曾“隱思山中,蕭然淨坐”(見《楞伽師資記》),但是他在《信心銘》裏指出:“欲取一乘,勿惡六塵。六塵不惡,還同正覺。”也是主張入世修行的。事實上,倡導大乘利世是道信禅法的精神特質。從理論上講,道信用《文殊說般若經》的般若中觀思想來發展達磨《楞伽經》的心性說,就是要突出“是心是佛”、“即心即佛”等精神,把“真常之心”轉向“現實之行”,強調對社會人生的真實改造。道信推崇《華嚴經》、《維摩經》等大乘經典,欣賞傅大士的思想,都是爲了配合所倡揚的意趣。
注釋:
印順《中國禅宗史》頁38,(頁33—60是關于道信的論述,本文再有引用就不加注釋)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
洪修平《中國禅學思想史綱》頁70,(頁70—75)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3月。楊增文《唐五代禅宗史》頁70,(頁70—80)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5月。
《續藏經》卷110,頁0807—0808,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
南懷瑾《禅話》頁68,(42—88)複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11月。
同上,頁84—86。
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禅宗通史》頁64—68,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3月。
《道信禅法的精神特質》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