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見觀經——弘一大師命終絕筆新解
明誠居士
很多書家或者佛子都熟知弘一大師的命終絕筆一一“悲欣交集”。坊間甚至還有以此命名的大師傳記行世。這四個字幾乎成爲大師的別號,令諸多後學推崇備致,玩味再叁,言有盡而意無窮。但對于大師的這句命終開示,世人的觀點卻不盡相同,人言人殊,正所謂隨衆生心,應所知量。殊不知這其中另有一段淹沒的公案,讓大師的本意塵封了半個多世紀。
誤讀之種種
今人最多的解釋還是望文生義,即悲傷與欣慰交織在一起。比如在百度搜索一下,就可以見到這樣的解讀,認爲大師窮一生精力,于命終時悟到“人生在世,悲苦總是多于歡樂,他閱盡繁華盛宴聚散如夢,飽覽悲歡往事轉眼成空。短暫的歡樂,常常讓人來不及享受就匆匆消失,恍惚猶如過眼煙雲。”據此解可以得出的結論就是大師修行半生,仍然于命終時凡情未了,似還情絲不斷,心有千千結。此解不惟曲解大師之德行,更誤讀大師之婆心,也贻誤天下之蒼生n阿。
對于佛弟子而言,大家更願意將這句話理解成爲大師的慈悲示現,欣慰自己修成正果,悲傷衆生未出樊籠。這裏的悲正是大乘教義裏的無緣大慈與同體大悲之義。慈者,予人得樂,悲者,助人離苦。比如有網友這樣寫道: “悲的是芸芸衆生未得離苦,欣的是自己將得安樂。”甚至包括朱光潛先生在紀念弘一法師的文章中也這樣寫道“弘一法師逝世時神智很清楚,提筆在紙片上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便轉入涅架了,我由此想到紅塵中人看破紅塵而達到悲欣交集即功德圓滿。”這是更具代表性的觀點。
比較而言,前面的解讀還將大師印象停留在風流才子階段,仿佛大師還是當年的李叔同,于命終時感歎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恐情多累佳人:後面的解讀關照到了持戒到彼岸,說法度衆生的律宗祖師弘一演音的身份,看到了大師菩薩發心,慈悲爲懷,此說雖然不違大師淨行德操,但仍然未必是大師之本意,且也落了下乘。或者說仍然忽略了很多更其重要的信息。
事實上,只要多了解大師一些情況,就會發現大師命終絕筆之前曾給生前好友夏丐尊先生與弟子劉質平先生做過兩首同樣經典的告別偈語,完全可以粉碎以上兩種誤讀。
其一:
君子之交,
其淡若水,
執象而求,
咫尺千裏。
在這首偈詩中已表明大師預知時至,心不貪戀,決定生西的絕決之情。以及心佛衆生叁無差別的法爾一體。
其二:
問余何適,
廓爾忘言,
華枝春滿,
天心月圓。
而在這首偈語中,更表明了大師證道後的廓然無聖的得意忘言,與覺行圓滿的不可思議。往昔達摩祖師初來東土,與梁武帝會面,帝問:“如何是第一義谛
”祖曰:“廓然無聖。”弘一大師這首偈語中傳遞的應該就是這種證道後的明心見性,與轉識成智。
這兩首偈類似六祖慧能開悟詩: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應該是大師所作已辦,不受後有,虛空粉碎、大地平沈的直接證明。那麼,我們再據此說大師余情未了或者說大師悲衆生之不幸,實在是以凡夫之八識,測度大師之四智了。正是大師所說的執象而求,咫尺千裏啊。
如果這兩種解讀都不能如法,那麼,原因就很可能出在第叁方面了。
版本之差別
後學以爲,産生這些分歧或者誤讀的原因很在程度上緣于未窺大師絕筆之全貌。我們以往在印刷品中見到的都只有純淨的四個字一一“悲欣交集”,仿佛一幅中堂,既無天頭也無地腳,底色也是純白,無有任何染雜。好像是大師于一張幹淨的大紙上寫下了這四個大字,既無題頭也無落款。前述的解讀基本上都是據此生發開來。
但事實並非如此。
大師這幅絕筆寫于公元一九四二年十月十日,即農曆九月初一日下午六時。這一天是當時紀念辛亥革命武昌首義的雙十節,距離大師一九四二年十月十叁日(農曆九月初四)晚八時圓寂的時間還有叁天零兩個小時,是爲大師留在人世間的最後墨迹。當時大師住在福建泉州溫陵養老院的晚晴室,由大師贊爲德行具足的妙蓮法師任侍侶,大師的叁份遺囑以及絕筆都是交付妙蓮法師處理。
後學有幸見到上海書畫出版社主辦的《書法》雜志二零零六年十二月號,這一期爲上海書法專輯,精選了海派書法大家代表性墨迹,其中恰好有弘一法師絕筆“悲欣交集”之原件影印版(見附圖)。
據稱原件藏于上海圓明講堂,雜志中圖片系自原件翻拍。二零零二年,爲紀念大師圓寂六十周年,上海圖書館、上海龍華古寺、圓明講堂曾將數十年來傾心收集珍藏的大師遺墨于當年十二月中旬在上海圖書館舉辦過一個公開的展覽,據現場參觀者記述:原件寫在寬約叁寸,大師寫過字的紙片背面。字如核桃大小。 (大約相當于今天的叁十二開紙罷)。
對比之下,我們就會發現與原來的四字版有很多不同,可以更准確完整地解讀出大師命終之時的重要咐囑。
首先、除去悲欣交集四個字之外,左邊還有更重要的叁個略小的字,見觀經,從墨色上看,由濃而淡,由豐而枯,當爲一氣呵成;
其次、在見觀經的後面,即整幅字的左下角居然還畫了一個圓圈,相當于寫作中的斷句標點,而且這個圓圈墨色飽滿。
其叁、右上角題寫了時間, “九月初一日下午六時寫”,從布局上來看,應該是左下角沒有位置了,只好放到右上角補白。
其四、右下角還有“初一日下午九”以及兩叁個字的塗抹痕迹。仿佛大師于寫完悲欣交集叁小時後又想寫些什麼,不知何故,欲言又止。這才應該是大師最後的墨迹。
其五、系用寫過字的小約叁寸寬的草稿寫成。紙張背面的字基本清晰可見。據資料記載,九月初一日上午大師曾爲前去探視的黃福海題寫藕益大師的警訓于其紀念冊上:“吾人日夜行往坐臥皆須至誠恭敬。”署爲“中華民國叁十一年雙十節大病中書勉福海,賢首”。但在目前的影印件中我們可以看到,大師的絕筆就是寫在那幅作品的草稿小樣背面。在交集兩個字的反面可見紀念冊字樣,而悲欣兩字後面正是:吾人日夜行往坐臥,皆須至誠恭敬”再後面的落款略有不同,可見爲“中華叁十一年十月四日書勉福海賢首晚睛老人”末了一個方框,可能是代表用印的位置,兩相比對,可以斷定爲是給黃福海居士題字的草稿紙,這恰也符合大師一生至誠恭敬一絲不苟的操行。
遺憾的是我們後來能夠看到的翻印版本,多數都只有悲欣交集四個字,甚至包括宗教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出版的林子青先生編著,作研究弘一法師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的《弘一法師年譜》裏面也都只印了“悲欣交集”這四個字,不知何故遺漏了其他那些更爲豐富與重要的內容。
後學妄測,大概是因爲翻印版本多爲書家傳播,僅得“悲欣交集”四字更符合書法之規範,放大來印恰如一完整之中堂,所以便有編輯將背面透過的字迹及左右不大符合書法作品規範的行文都作了刪節,于是就得到了今天這種淨化處理後的四字版;而且,在很多紀念大師的文章中所提到的,也只是簡稱的悲欣交集四個字;再者此四字似乎更易成爲世人體認的曾示現才子身的大師之標簽,那麼後來者見到這四字版自然照單全收笃信不疑(殊不知大師出家後戒行精嚴早非吳下阿蒙)。
再有就是個別書家見過真迹原版,但也停留在書法賞析角度,未曾考慮佛法之大義,故而對于傳播中的缺失並不以爲意;此外更重要的一層原因就是大師圓寂後的這半個多世紀,正好是中國大陸佛法隱沒之期,受政治體製及意識形態影響,即使有識家看透卻也不便公開證明,甚或那個將其余內容刪節的編輯先生大約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時勢考慮,既傳大師之法,又免封建迷信之虞的不得已而爲之。由是,終至于六十多年過去,也難以見到特別的說明文章,只有這精簡淨化後的四字版行世,這種版本的簡化可能正是後來對大師命終婆心誤讀之根本,也是今人買椟還珠之起源。
近年關于大師的弘學研究已蔚成風氣,很多大善知識做了史實整理與相關研究工夫,在一些作品中也有該絕筆完整版圖片時有所見,但卻仍然鮮見對于大師命終開示本意的研究,輕忽了近代以來最大一椿佛門公案,也是百年以來,最重要最有說服力與影響力的的淨行示現,不能不說是後世學人一大憾事,以下文字試圖拂去史塵,提點出這一層微言大義。
絕筆之因緣
綜合以上信息,我們可以想見,六十多年前的一九四二年那個秋天,弘一法師住在泉州的溫陵養老院裏,仲秋節剛過,大師的胸部與胃部又時時發疼,體溫也處于高燒狀態,農曆八月二十八日那天,大師預知時至,叫來了妙蓮法師,將叁份寫好了的遺囑交付妙蓮,然後開始只飲開水,不再進食,大師稱之爲,閉門思過,念佛待死。
二十九日那天下午五時,大師覺著僅有遺囑似乎不夠,再叫了妙蓮來口頭落實臨終助念的事情,這一次大師特別強調道:助念時先頌《普賢行願晶贊》,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後再念南無阿彌陀佛十聲,再唱回向偈。當此頌經之際,若見余眼中有淚,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誤會。妙蓮一一稱諾,大師欣然點頭,然後閉目養神,默念彌陀聖號。
又過了叁天,是紀念武昌首義成功的雙十節,弟子黃福海過來探望,大師勉力起身,將六天前早就打好的草稿拿出來,放在案邊,比對著樣稿,至誠恭敬地將藕益大師的警訓正式題寫到福海居士的紀念冊上:“吾人日夜行往坐臥皆須至誠恭敬 中華民國叁十一年雙十節大病中 書勉福海賢首”。大師這次並沒有完全依據樣稿來寫,將落款中特別強調了雙十節,且還破例用了公曆而非書法中慣常的農曆紀年,似在暗示這次書寫的特別意義。
福海不忍過多打擾重病的大師,拿了這幅功臻化境世稱極品的墨寶,也是大師最後的教誨,怅然而去,從此竟成永訣。
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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