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任筆酬--我的因明研究回顧
沈劍英
一、緣起
我的治學經曆頗爲曲折。我原本從事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後來卻轉向了抽象世界,改治語言和邏輯,這是過去嚴酷的政治環境所使然。在“文革”中,爲避禍我自毀了多部文學作品和文學研究的手稿,自是痛心之極!但是在那個極“左”思潮猖獗的年代,那些手稿一旦被造反派抄走,經過他們上綱上線地歪曲,
“莫須有”的罪名便會落到我的頭上。
“文革”革掉了我的文學夢,所以我決心遠離文藝這個“階級鬥爭的晴雨表”,以求自保。後來我總算是走出“牛棚”,跻身于“文革”後期“複課鬧革命”的行列,從此改行搞起了語言和邏輯的教學,並且開始涉獵印度邏輯,尤其是因明。但因明畢竟是佛家邏輯,帶有一點宗教色彩,所以我只是從圖書館借來書閉門研習,從不與外人道,遇有疑義,亦無處可以請益咨疑。
我真正開始研究因明,是在粉碎“四人幫”以後。1976年春我第二次下放“五七幹校”勞動,在勞動的後期,突然傳來“四人幫”倒臺的喜訊,真是“初聞涕淚滿衣裳”,“漫卷詩書喜欲狂”!當年杜甫聽到安史之亂終于平息時的那種極度喜悅的心情,我亦真正地領略到了。從“五七幹校”回來以後,我即注入較多的時間來研究因明,後來我又從專營舊書的上海書店買到塵封已A的多種因明舊籍以及比較邏輯一類的書,更增益了我對因明的了解。至1978年,我已將研習因明的心得整理成《因明學概論》一稿(後來正式出版時更名爲《因明學研究》)。
二、際遇
1979年8月,首屆全國邏輯代表大會在北京通縣召開,邏輯界的名宿皆來與會,盛況空前。我當時提交的就是《因明學概論》的打印稿,此稿受到與會同仁的關注,我也因之被推舉爲中國邏輯學會的理事。
會後我又重新修訂了書稿,但書稿在謀求出版的過程中卻經曆了挫折。前後拖延了將近五年,至1983年才有了轉機。那時王元化先生正任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上海分社的總編輯,計劃編一套《中國學術叢書》,他對因明研究甚爲關注,就將拙著列入該叢書。我也將《因明學概論》易名爲《因明學研究》,這乃是拜商務印書館某編輯之所賜,因該編輯對“概論”二字頗有微詞,我就只得改稱“研究”了,只是少了一些自謙的意涵!
《因明學研究》于1985年5月正式出版,是這套叢書中出得最早的一本。這是我的一大際遇,其背景是改革開放已進行到第七個年頭,人們已從極“左”年代的政治枷鎖和思想桎梏中逐漸解脫出來,思想觀念和行爲准則發生了很大變化,中國傳統文化越來越受到青睐。所以這套叢書陸續又出版了熊十力的《佛家名相通釋》、呂思勉的《先秦學術概論》和《中國民族史》、柳贻徵的《中國文化史》
(上、下兩冊)、伍蠡甫的《名畫家論》等,都是一些享有盛名的前輩學者的傳世名著,拙著能忝列其中,
自是莫大的榮幸,也說明這套叢書具有不拘一格的開放度,這也是時代觀念更新的結果,改革初期余毒猶存的那種局面已一去不複返了。
《因明學研究》出版以後,受到各方的關愛:如此書于1986年獲得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著作獎:1991年,我國臺灣編纂《中華佛教百科》時,從此書中采撷了數萬字(經我同意授權):1994年,臺灣智者出版社出版了此書的繁體字本(經我同意授權);1996年,東方出版中心重印此書(連同第一次印刷,印數達17500冊);2002年,東方出版中心又出版了此書的修訂本。這都是在改革開放新形勢下才能出現的事情,要在過去,這種純學術的冷門著作連出版都難,更不用說評獎、再版和兩岸交流之事了。
叁、墾荒
隨著國家的發展,思想觀念的深刻變化,我們的治學條件和生活環境均大爲改善,得以心情舒暢地從事研究和著述。而且對因明深入研究以後可以發現,其有待開墾的荒地很多,需要投入相當多的精力去做,要不惜耗時費力才能成其一隅。所以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原則,就是抓大放小。順著既定目標走下去,盡量不要爲一些具體問題的爭論而分散精力。准此,多年來我主要致力于下列六個項目的研究和著述:
1、 譯解《因明正理門論》
《因明正理門論》是印度中古邏輯之父陳那創立新因明的奠基之作,是漢傳因明的基礎文獻。但是這樣一部重要論典,由于文簡義奧,曆來解者不多,且散佚幾盡,今唯存神泰《因明正理門論述記》殘卷一種,釋文至“倒離”止,以下佚失,僅存五分之二左右。民國時期丘檗曾作過《校疏》,然較簡略,少有影響。1988年,爲了給研究生開“《因明正理門論》研究”這門課,我用了年余時間寫出了《因明正理門論譯解》,後來收爲《佛家邏輯》的下卷(上卷爲《佛家邏輯論》)。拙著《佛家邏輯》由北京開明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嗣後,臺灣商鼎文化出版社將此書列入“佛家名著選刊”,于1994年印行了臺灣版(事前經我同意授權)。2007年我又應中華書局之邀,將《因明正理門論》從《佛家邏輯》一書中抽出來,
重加修訂,補寫了導言,單獨成書(《真如·因明學叢書》之一)。
2、主編《中國佛教邏輯史》
印度的古因明早在東晉末即已譯傳至我國;唐代時,玄奘又譯傳了陳那的新因明,在當時産生了較大的影響;至宋代,漢傳因明衰落,而藏傳因明崛起,成果璀璨;民國時期,藉著一些因明文疏從日本取回重印,漢傳因明的研究終于複蘇再興。但是這一曆史以往缺少總結,所以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即計劃著編撰一部《中國佛教邏輯史》。然就我而言,難度最大的是藏傳因明部分。早在撰寫《中國邏輯史·唐明卷》時,我與藏傳佛教專家王森先生就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此卷由我擔任責任編委,其中我負責寫漢傳因明史,王老則負責撰寫藏傳因明史。後來我想請王老在此基礎上再加展開,作爲《中國佛教邏輯史》的第二編,不幸王老病體日衰,不久即與世長辭!我也曾親赴拉薩想邀請楊化群先生擔綱藏傳因明部分,但他那時已中風偏癱。待《中國邏輯史》被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批准立項不久,楊先生也溘然離世了。最後只能由我們自己來克服編寫的困難,由編寫組成員姚南強挑起藏傳因明的編撰重任。
《中國佛教邏輯史》于1992年批准立項,至1998年結項,用了六年時間。此書于2001年由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
3、譯介《遮羅迦本集》第叁編第八章
《遮羅迦本集》
(Carakasamhita)是古印度內科學的一部醫書,其中第叁編第八章專門闡說論議原則(古印度邏輯和論辯學說),這是印度最爲古老的邏輯文獻,與其同時代的佛教邏輯文獻則爲《方便心論》。《方便心論》早在東晉末年即由佛陀跋陀羅譯傳來華,而《遮羅迦本集》的邏輯學說則迄未譯介。所以我于1998年據宇井伯壽的日譯轉譯爲中文,並據《方便心論》、
《正理經》、 《正理疏》、
《如實論》等古印度重要的邏輯文獻诠釋和論析遮羅迦的邏輯學說,撰寫了叁萬字的長文,題爲《遮羅迦本集的論議學說》。此文最初發表于臺灣《正觀》雜志第八期(1999年3月),後又刊于嶽麓出版社出版的《戒幢佛學》第一期(2001年)。
4、校釋唐淨眼兩種因明疏抄的敦煌寫卷
淨眼乃奘門大德,撰有叁種因明著作,其中兩種錄存于敦煌藏經洞,終于安然度過了千余年。這兩種寫卷就是《因明入正理論略抄》、
《因明入正理論後疏》,由佚名書法高手以草書抄寫在一個卷子裏。寫本保存較爲完好,唯草書不易辨識,故此卷雖于清末即已出土,然乏人研究。1986年,日本學者武邑尚邦曾對此卷作過初步研究,並寫出釋文,但由于我孤陋寡聞,而未能從一開始就借鑒他的成果,卻做了許多重複勞動的事!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亦未必一無好處,因爲我獨立完成釋文後再看到武邑氏的釋文,就很容易發現彼此釋文的長短,從而棄其所短,取其所長,補己之不足。拙釋
《敦煌藏經之淨眼法師因明論疏寫卷》由杭州華寶齋書社于2002年公開出版。最爲難得的是此書系線裝本(一函二冊),十分精美,而且趕在我七十初度之際出版,該社還如期送來七十冊贈書,價值堪稱不菲。我原以爲像這種高價書(定價580元)恐怕不會有多少人問津的,數年後我到杭州清河坊步行街遊覽,在街首華寶齋門市部見到陳列的此書,問起銷售情況,不意答稱已售罄,僅剩這一部樣書了,驚訝之余亦感一絲快慰。
5、對敦煌遺書中的因明寫卷作全面考察
淨眼《略抄》與《後疏》的敦煌寫卷的釋文出版後,一些學者(如劉培育先生)建議我對淨眼二疏作诠釋。但這項工作難度甚大,而且要诠釋還必須隨文論析、指其長短,我並無把握做好此事,只能試著一步步地去探其幽徑。幸虧我對陳那《因明正理門論》作過研究,又對《唯識論》有所涉獵,而且對文軌《莊嚴疏》和窺基《大疏》等皆所熟悉,終于寫出《<略抄>研究》上、下兩文和《<後疏>研究》上、下兩文,這幾篇文章都比較長,每篇約叁、四萬字,依次刊于臺灣《正觀》雜志第31期(2004年)、第37期(2006年)、第43期(2007年)、第44期(2008年)。
诠釋和評析淨眼因明二疏的目的總算達到了,在這一過程中,我又確立了新的目標,即擴大審視範圍,對敦煌遺書中的因明文獻作全面考察。于是我又校點了敦煌寫本文軌《因明入正理論疏》卷上殘本和《過類疏》斷片,並寫出二本的釋文。在此基礎上,我又撰寫了《文軌及其<因明入正理論疏>》一文,對《文軌疏》的曆史地位、流傳和散佚的年代以及《文軌疏》複原等問題作了論述,此文刊于《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1期。在敦煌遺書中,除了上述四種因明寫卷外,據我所見,尚有《因明論叁十叁過》寫本、
《因明入正理論》寫本殘卷、
《能立能破俱正智所攝》寫本殘卷叁種。以上第一種是學習劄記之類,其本身學術性不高,但抄錄在《因明論叁十叁過》之後的《金剛經纂讀誦功德記》中卻出現了一個時間座標,即此卷乃形成于元代天曆元年(1328年)之後,比藏經洞的封洞時間晚了叁百余年,故雖屬敦煌遺書,卻非藏經洞中之物,由此可知,晚至元代中期猶有僧人在研習《因明入正理論》。第二種寫本抄錄的是因明論典,由于此論定本流傳至今未嘗佚失,故寫本的研究價值亦屬一般。第叁種寫本則是一件古廢品,當是宋以後的東西,只能說是信手寫來而已,沒有什麼研究價值。對此我在《唐代因明研究與敦煌因明寫卷》一文中均作了概括的論介,此文載于《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
6、 校補《因明入正理論文軌疏》
在全面考察敦煌遺書中的因明寫本以後,我又萌生了一個新的計劃,就是重新校補《文軌疏》;文軌所撰的《因明入正理論疏》是唐代因明研究鼎盛期中較早也是卓有影響的一部文疏,但它早在兩宋之際即已散佚,流傳至日域的《文軌疏》至18世紀後半葉也僅存第一卷了。1933年在山西趙城發現《金藏》,其中有《因明論理門十四過類疏》一卷,經考證,這就是《文軌疏》第叁卷的後半部分。于是南京支那內學院在1934年根據《續藏經》所收的《文軌疏》卷一和趙城本《過類疏》殘卷,並輯錄善珠《明燈抄》、藏俊《大疏抄》等文獻所引《文軌疏》文句,整理成《因明入正理論莊嚴疏》四卷,這是當時所能達到的比較完備的一個文本,它在因明研究中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現在,隨著對敦煌因明文獻的整理,又發現了不少《文軌疏》的佚文,具備了再次校補《文軌疏》的條件,所以我就著手校補工作。首先,我據經錄所記,將《文軌疏》按叁卷複原,將新發現的佚文依次輯入各卷。其次,校訂《莊嚴疏》輯自《明燈抄》、
《大疏抄》、
《大疏裹書》等所引《文軌疏》的佚文,並補入一些漏輯的佚文。第叁,校勘時遇有異文、脫漏、衍字和錯字等,皆選優擇正納入文本,並出校記說明;對《文軌疏》中引用經論之處,則加注釋指明出處。我所出的校正和引文出處注釋達173條。
《<文軌疏>校補》發表于甘肅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因明》第一輯(2008年3月)。
以上4、5、6項成果最終彙編成…“書,即《敦煌因明文獻研究》,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08年6月出版。
我研究因明已叁十五年,真正出成果的時間還是改革開放以來的叁十年。我常暗自慶幸,我遭逢陽九之厄時年紀還輕,還經得起折磨,甚至在自勝的心態下,苦難還有勵志的一面,我相信總有苦盡甘來的一日,這正是支撐我在艱苦的歲月裏堅持讀書積累知識的力量。要是到老了再受難,那才是真苦,很難再有作爲了。
叁十年來我們的國家終于一步步進入萬象更新、政通人和的盛世。我們欣逢其時,受益甚多,感受至深。所以我的感懷詩中有句雲:
“欣逢晚歲多晴日,始得舒眉任筆酬。”我雖然已屆暮年,然心態不老,思維猶健,依然乾乾終日,猶欲于有生之年在學術研究上多盡一己之綿力。若能爲後人做一些鋪路的工作,則是我之所願。
摘自《寒山寺》佛教雙月刊
《舒眉任筆酬--我的因明研究回顧(沈劍英)》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