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師與豐子恺的情誼
慎獨
弘一大師(1880—1942年)是現代著名高僧,南山律的弘傳者。同時,也是我國新文化運動的前驅,現代史上著名的藝術家、教育家、思想家、革新家。作爲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早期啓蒙者,他一生在音樂、戲劇、美術、詩詞、篆刻、金石、書法、教育、哲學、法學等諸多文化領域中都有較高的建樹,並先後培養了一大批優秀藝術人才。名畫家豐子恺、潘天壽,音樂家劉質平等文化名人皆出其門下。弘一大師像慈父一樣關心自己的學生,與學生之間建立了父子般的情誼。即使在弘一大師出家之後,他的學生與他仍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並且有許多學生受到他的影響,信仰了佛教。下面我就對弘一大師與豐子恺的情誼作簡要的介紹。
說起豐子恺,教內外的人士無所不知。他是我國現代著名畫家、散文家,
自幼愛好美術,1914年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師從弘一大師學習繪畫和音樂。1919年師範學校·畢業後,與同學數人在上海創辦上海專科師範學校,並任圖畫教師。1921年東渡日本短期考察,學習繪畫、音樂和外語。回國後從事美術、音樂教學,曾任上海開明書店編輯,上海大學、複旦大學、浙江大學美術教授。同時進行繪畫、文學創作和文學、藝術方面的編譯工作。1924年,與友人創辦立達學園。其後,他的畫在《文學周報》上陸續發表,並冠以“漫畫”的題頭。自此中國才開始有“漫畫”這一名稱。1929年被開明書店聘爲編輯。1931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緣緣堂隨筆》由開明書店出版。七七事變後,率全家逃難。1937年編成《漫畫日本侵華史》出版。1939年任浙江大學講師、副教授。1942年任重慶國立藝專教授兼教務主任。1943年起結束教學生涯,專門從事繪畫和寫作。陸續翻譯出版《音樂的常識》、《音樂入門》、
《近世十大音樂家》、
《孩子們的音樂》等面向中小學生和普通音樂愛好者的通俗讀物,爲現代音樂知識的普及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1946年返上海,出版畫冊《子恺漫畫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主席、上海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等職。豐子恺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但暗中仍從事寫作、繪畫、翻譯等自己喜愛的工作。1975年4月回故鄉探訪,9月在上海逝世。
1914年豐子恺在杭州浙江省第一師範學校求學,師從弘一大師學習音樂和繪畫。在跟隨弘一大師學畫期間,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豐子恺在浙江一師學習非常認真,在美術上進步很快,他的每一點進步,弘一大師都看在眼裏,喜在心中。豐子恺在《爲青年說弘一法師》中說:有一天晚上,他到弘一大師的房裏去彙報學習情況,當彙報完畢正要退出時,弘一大師叫住了他,並用很輕但極嚴肅的聲音和氣地對他說:
“你的畫進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兩處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速的人。你以後可以……”聰明的豐子恺明白了老師的意圖,他在引日話》一文中認爲:“李先生當時兼授南京高等師範及我們第一師範兩校的圖畫,他又是我們最敬佩的先生之一。我聽到他這兩句話,猶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陣強烈的東風,要大變方向而突進了。”果然,豐子恺大變方向了。對此,他在《爲青年說弘一法師》一文中有一段神秘而又自我慶幸的談話:
當晚這幾句話,便確定了我的一生。可惜我不記得年月日,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記得,而又迷信算命先生的話,算起命來,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中一個重要關口,因爲從這晚起,我打定主意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直到現在沒有變志。
此時的豐子恺,對自己的老師尊敬有加。他在《我與弘一法師》一文中描述了他心目中的弘一大師:
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度謙恭,同出家後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學習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爲就人格講,他的當教師不爲名利,爲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曆史比曆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
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爲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丐尊先生曾經說:
“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後光的。”像佛菩薩那樣有後光,怎不教人崇敬呢
而我的崇敬他,更甚于他人。
1918年秋,弘一大師辭去浙江一師的工作到杭州虎跑寺出家,號演音,字弘一。弘一的出家對豐子恺思想的影響很大。豐子恺也自此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1927年11月,弘一大師來到上海,在豐子恺家裏住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對豐子恺來說十分難得,豐子恺與弘一大師朝夕相處,其樂融融。豐子恺在《緣》一文中描述了那段難忘的歲月:
每天晚上天色將暮的時候,我規定到樓上來同他談話。他是過午不食的,我的夜飯吃得很遲。我們談話的時間,正是別人的晚餐的時間。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陽的光一同睡著,一向不用電燈。所以我同他的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的藤床上,我坐在裏面椅子上,一直談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襯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時候,我方才告辭,他也就歇息。這樣的生活,繼續了一個月。現在已變成豐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由于豐子恺受到弘一大師人格魅力的熏染,以及從弘一大師那裏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他便在1927年農曆九月廿六日豐子恺生日這天,拜弘一大師爲師皈依佛教。弘一大師爲豐子恺取法名“嬰行”。弘一大師赴閩後不久,豐子恺便在故鄉石門灣建起了緣緣堂。抗戰爆發後,豐子恺不得已棄堂避寇內地,開始了艱苦而漫長的逃難生活。豐子恺雖然率領一家老小逃難內地,但他仍記挂著弘一大師。1938年7月初,他在桂林寫了一封信給遠在福建的弘一大師,希望大師能夠來內地與自己一起生活。弘一大師收到此信後,雖爲豐子恺的一片誠心所感動,但他仍決定留在閩南。他給豐子恺的回信中說道:“朽人年來已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弘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瞬即西沈。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紀念……”
豐子恺跟從弘一大師皈依佛門之後,爲祝賀弘一法師50歲生日,與弘一法師合作,創作《護生畫集》。由豐子恺繪畫,弘一法師題字,共50幅,有慶生之意。十年後,豐子恺又創作了《護生畫集續集》共六十幅畫,這是爲祝賀弘一法師六十歲生日而作。弘一法師給豐子恺寫信說“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叁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對恩師所寄予希望的護生畫冊,豐子恺雖然很樂意去做,但是,他擔心自己可能活不到弘一大師百歲之時。若冒然許諾,又完不成任務,就有違師約。鑒于這種考慮,豐子恺對弘一大師的承諾是:
“世壽所許,定當遵囑。”爲了這句承諾,豐子恺將大量時間都花費在創作《護生畫集》上。豈料世事無常,風雲突變。1942年,弘一大師圓寂,終年63歲。大師臨終托書,希望自己的兩位朋友幫助豐子恺完成此遺願。沒想到幾年後,這兩位朋友也先後離世。一個40年的約定,只剩得豐子恺一人艱難支撐。中間曆經文革,一個掃蕩一切的年代,生存尚不能保證,如何繪書
此時人人岌岌自危,就算畫成,誰來題詞,又如何出版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裏,豐子恺唯一抱著“爲報師恩,爲踐前約”的信念,無論環境如何艱難困苦,他都沒有中斷自己的創作。最後終于在自己有生之年,將剩余的4冊書,共340幅畫圓滿完成。第4冊在1973年定稿,他實踐了自己“世壽所許,定當遵囑”的諾言後,于1975年溘然長逝。
豐子恺對弘一大師無比尊敬,在弘一大師圓寂後,他總是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方式來紀念弘一大師。1942年10月13日弘一大師在泉州圓寂。豐子恺收到電報後,悲傷地沈默了幾十分鍾。然後,他發了一個願,爲弘一大師畫像一百幅。這回畫弘一大師像,他自認是心最誠而情最切的。他在《爲青年說弘一法師》中說:
“這些畫,爲欲勒石,用線條描寫,不許有濃淡光影,所以不容易描得像。幸而法師的線條畫像,看的人都說“像”。大概是他的相貌不凡,特點容易捉住之故。但是還有一個原因:他在我心目中印象太深之故。我自己覺得,爲他畫像的時候,我的心最虔誠,我的情最熱烈,遠在驚惶恸哭及發起追悼會、出版紀念刊物之上”。
對于弘一大師的西逝,豐子恺始終是很理智的。他沒有立即寫文悼念,也沒有爲之發起、主持過任何形式的追悼大會。只是在1943年3月寫了那篇《爲青年說弘一法師》。在這篇文章中,豐子恺對自己的所作所爲作了這樣的解釋:
弘一法師是我的老師,而且是我生平最崇拜的人。如此說來,我豈不太冷淡了麼
但我自以爲不是。我敬愛弘一法師,希望他在這世間久住,但我確定弘一法師必有死的一日,因爲他是“人”,不過死的時日遲早不得而知。我時時刻刻防他死,同時時刻刻防我自己死一樣。他的死是我意料中事,並不出于意料之外,所以我接到他死的電告,並不驚惶,並不恸哭。老實說,我的驚惶與恸哭,在確定他必死的一日之前早巳在心中默默地做過了。
又過了四年,在這期間,豐子恺仍然沒有就弘一大師再寫過什麼文字。一直到1947年,福建的劉綿松居士編輯《弘一大師全集》時,豐子恺才因其詞意非常誠懇而寫了不足千字的短序。按理,爲弘一大師的全集寫序,總該詳細談他與弘一大師的因緣了,但是豐子恺仍然不願詳談。他躊躇了很久,方才動筆,勉強來贊一詞:
我崇敬弘一法師,爲了他是“十分像人的一個人”。凡做人,當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後來,爲環境、
習慣、物欲、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 ; 七分像“人” ,
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贊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裏也已經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實在少有,所以使我十分崇仰。至于怎樣十分像“人”,有這全集表明,不須我再多費詞了。我自己,也是一個心想做到十分,而實際上做得沒有幾分像“人”的人,所以對于弘一法師這樣崇高偉大的人格,實在不敢贊一詞……
豐子恺這番話看似抽象籠統,然而細細想來,確實也至情至理。文中所體現出來的正是豐子恺對這位最崇敬的弘一大師一種無以言喻的崇拜。豐子恺所謂十分像“人”的人,是一種具有不趨炎附勢的,對理想、事業始終如一且具有一種清高至潔、溫柔敦厚的品性的人。在這方面,弘一大師是最好的典範,或許還有更多無可形容的超人品格與脫俗超凡之處。這種品格,令豐子恺這樣一位行文遣詞的高手也難以明言。這才使他幹脆免去一切多余的解釋,以一個最像“人”的人來涵括一切了。
豐子恺與弘一大師的因緣實在是太深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回避對弘一大師的評價。1948年11月他在廈門的時候,曾應邀爲廈門佛學會作過一次題爲《我與弘一法師》的演講,在這次演講中,他便提出了所謂的“叁層樓喻”:
他是怎麼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
當時人都詫異, 以爲李先生受了什麼刺激,
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爲他的出家是當然。我以爲人的生活,可以分作叁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叁是靈魂生活……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親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叁層樓去,做和尚,修淨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自從豐子恺提出“叁層樓喻”後,他筆下關于弘一大師的文字就多起來了。許多文章爲後人研究弘一大師提供了第一手資料。1949年6月20日,他爲《前塵影事集》作序。1957年,他編了《弘一大師歌曲集》。1962年又編了《弘一大師遺墨》,1964年整理當年夏丐尊編的《李息翁臨古法書》成《弘一大師遺墨》的續集,等等。1949年後,豐子恺曾一度爲在杭州建弘一大師紀念塔而努力。幾經周折,終于在1954年1月與友人一起在杭州虎跑後山立起了弘一大師舍利塔。
在豐子恺的心目中,弘一大師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導師,他不僅教音樂、繪畫,還教做人。在他學習期間,弘一經常表揚他、開導他、鼓勵他,還從多方面培養和熏染他。當時,西洋藝術理論多從日本介紹到中國來,爲了讓豐子恺掌握西洋藝術,弘一大師就單獨教授豐子恺日文。在弘一那裏,豐子恺學會了寫生畫法,爲之深深著迷,便“打定主意,專心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永不變志”;更重要的是,他在弘一大師身上學了許多可貴的精神:弘一大師是個頂認真的人,豐子恺做任何事也一絲不苟;弘一大師注重人格修養,認爲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豐子恺一生都是個文質彬彬的君子,而且認爲“大藝術家必是大人格者”;弘一大師皈依佛教,慈悲爲懷,豐子恺也有悲天憫人的情懷,他的畫中,不僅對人,就連對小貓小鳥,柳枝梅花都充滿了溫柔。中年以後,豐子恺也皈依佛教,取法名嬰行,並從此茹素。可以說,弘一大師的一言一行,對豐子恺的爲人處世産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是豐子恺對弘一大師懷有深厚情感的原因。
弘一大師與豐子恺等學生之間情同父子。他對學生的關懷無微不至,他以自己的嘉德懿行影響著自己的學生。他的學生在他的培養和教育下不僅學業有成,而且都成爲人格高尚,知恩圖報的文化名人。弘一大師與學生之間的情誼爲後人建立人與人之間相互關愛,相互扶助的和諧關系樹立了典範。
摘自《寒山寺》佛教雙月刊
《弘一大師與豐子恺的情誼(慎獨)》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