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谛略傳及其譯經成就
肖太國
真谛是中國佛教史上四大翻譯家之一,他在華短短二十叁年期間,所翻譯的經典多達二百余卷,這個數目僅次于玄奘,而近于鸠摩羅什。雖然成就位列玄奘和鸠摩羅什之後,但是,考慮到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坎坷經曆,這些成績不能不令人驚歎。所以,我們有必要對真谛的譯經成就進行整理和分析。在介紹真谛的這些翻譯成就之前,首先來介紹一下他的生平。
(一)真谛傳略
真谛(公元499——569年),梵名拘那羅陀或波羅末陀,華言親依,出身于西印度優禅尼婆羅門族,他氣質殊勝,頗富才學。包容異教,心胸開闊。閱曆豐富,勇敢卓越。年少時到處遊曆,遍訪名師,學通內外,尤其精通大乘學說。爲了弘揚佛法,他泛遊南海,後來住在扶南國(今柬埔寨)。梁武帝大同年間(公元535—545年),梁朝直後(官名)張汜送扶南國的使者回國,順便迎請佛家大德和大乘經論、《雜華》等經。扶南國推薦真谛來華,真谛欣然同意。他帶了梵本經論二百四十箱,于大同元年(546年)八月到了南海郡(今天廣東省南部),當時已經年近五十了。
真谛在中國命運多舛,經曆坎坷。正如呂澂先生所言,他是從印度來華的翻譯家之中遭遇最爲不幸的一位。一方面,真谛在華期間,轉徙各地,居無定所。他于中大同元年(即546年)來到中國,當時48歲。于大建元年(即569年)去世,時年71歲。在這23年的時間裏,他輾轉于南海(今廣東省南部)、建業(今江蘇南京)、富春(今浙江省富陽縣)、豫章(今江西南昌)、新吳(今江西省奉新縣)、始興(今廣東省曲江縣)、南康(今江西省贛縣西南)、晉安(今福建省晉江縣)、梁安(今廣東省惠陽一帶)等地區,其中,從南海去建業在路上整整用了兩年的時間,可謂費盡了周折。
另一方面,真谛叁次啓程,希望回到故國印度,但又均告失敗。真谛第一次回國是在永定叁年,即559年,時年61歲。這一年或者上一年,他剛剛翻譯完了《立世阿毗昙》十卷。當時,“真谛雖傳經論”,卻感到“道缺情離,本意不申”,郁郁不能得志,難以實現自己弘揚佛法的願望,所以他“遂欲泛舶,往楞伽修國”。由于“道俗虔請,結誓留之”,他“不免物議,遂停南越”,[1]沒有回去。于是住在晉安,與僧宗、法准、僧忍等人核對以前所翻譯的經論。真谛第二次回國是在天嘉二年,即561年,時年63歲。由于漂泊不定,不能夠穩定下自己的心情(“飄寓投委,無心甯寄”),真谛又乘船去梁安郡,再換乘大船,想回印度(“又泛小舶至梁安郡,更裝大舶欲返西國”),可是弟子們再叁勸阻,太守王方奢也虔誠邀請,真谛只好“權止海隅”,[2]在建造寺翻譯《谛節經》一卷,《義疏》四卷。真谛第叁次回國是在天嘉叁年,即562年,時年64歲。是年九月,他又從梁安出發,“泛舶西引”,想回天竺。可是,由于“業風賦命”,遇到了大風,船只又于十二月“飄還廣州”。刺史歐陽頠邀請他住在製旨寺,“請翻新文”。真谛看到“西還無措”[3],就與慧恺等人一起翻譯《廣義法門經》及唯識論等。
不但回國無望,真谛留在中國翻譯和傳播佛教唯識宗思想的願望也難以實
現。據《拘那羅陀傳》(即真谛傳記,道宣《續高僧傳》卷一)所說,當時,反對真谛的人攻擊他所翻譯和介紹的學說有礙統治,有傷風化,不宜提倡:“言乖
治術,有蔽國風,不隸諸華,可流荒服”。所以,他的學說在陳代始終沒有流行。
由于印度大乘佛學反映平民思想,與統治階級關系不甚密切,而真谛又受到這些
思想的影響,在他所翻譯的理論裏,存在著“轉依”[4]之類的概念,它的含義與“解脫”相近,追求從根本(所依)上著眼,來消滅錯誤的認識,而另外建立正確的認識。這種思想隱含著變革社會現實的要求,對當時的統治者構成了妨礙,因而得不到統治階級的支持,自然不能大行其道。這是真谛的思想不能流行的原因之一,詳細原因放在後文“義學大師”部分進行分析。
由于環境異常惡劣,抱負很難實現,真谛非常郁悶,幾次想到了自殺。光大二年(568年),他已經70歲了,由于“厭世浮雜,情弊形骸”,他悲觀厭世地跑到
南海的北山,“將捐性命”,可是自殺沒有實現。當時“正講俱舍”的慧恺聽到消息“聞告馳往”。前去的人很多,“道俗奔赴,相繼山川”。此後,刺史歐陽纥派人“伺衛防遏”[5], 守護著他,防止他再尋短見。
對于命運不濟,真谛師徒曾經悲歎不已。真谛自殺未遂,回來以後,慧恺等人“如先奉侍”他。有一天,真谛“喟然憤氣沖口者叁”,長長地悲歎了叁聲,慧恺“問其故”,真谛回答說,“但恨弘法非時,有阻來意耳。”只恨自己生不逢時,弘揚佛法不能如願。慧恺“聞之如噎”,過了一會兒“聲淚俱發”,然後跪倒在地說:“大法絕塵,遠通赤縣”,[6]立志日後要傳播師傅的學說。
真谛爲人嚴肅,性喜幽閑。不貪享樂,生活節儉。據說他還有神通之術。《續高僧傳》說,真谛定力很大,不可估量:“神思幽通,量非情測”。他一般離群索居,住處“四絕水洲”。他生活“節儉知足”,即使天氣寒冷,也不多穿一件衣服。有一天 ,已經“氣屬嚴冬”,他“衣服單疏”,而且已經“忍噤通霄”了,弟子們“終夜靜立奉侍”。當他睡著了以後,弟子慧恺悄悄地“以衣被覆之”,真谛覺察到了以後,把衣被“曳之于地”。據說真谛有很多神異的事情。他住在一個四面環水的小島上。有一天,弟子歐陽纥陪他回小島,歐陽纥見到波濤洶湧,就不敢渡水。真谛則把坐具鋪到水面上,自己坐到坐具上,好象乘船一樣,漂到對岸,而且“坐具不濕”。有的時候他拿一片荷葉,“搨水乘之而度”。
真谛于大建元年(569年)71歲的時候“遘疾”,臥病在床,留下遺言,“嚴正勖示因果”,把它交給弟子智休。這一年正月十一日中午圓寂。[7]十二日,在潮亭荼毗[8],人們建塔供養。十叁日,僧宗、法准等人各帶經論“還返匡山”。 [9]沙門法海把真谛的文章結集成書。
雖然“時逢喪亂”,社會環境比較動蕩,真谛剛到建業就遇到了梁朝末年的政變。而且在以後的日子裏,他一直在顛沛流離,到處流浪,生活環境很不穩定,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放棄自己的追求。他以非凡的毅力“隨方翻譯”,“流離弘化,隨方卷行”,[10]繼續著自己的佛經翻譯事業,而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真谛不僅從事佛經翻譯工作,還對所翻譯的佛經進行講解,而且撰寫了很多注疏。湯用彤先生認爲,真谛不僅僅是一位譯經大家,還是一位義學大師。真谛窮其畢生精力所傳播的思想是印度瑜伽行派的學說,即“唯識無塵”的“有宗”[11]思想,他對佛教思想的貢獻體現在推崇、傳播《攝大乘論》和開創、發展攝論學派上。
綜上所述,真谛在中國二十叁年期間,飽經磨難,曆經坎坷。然而,在這樣的逆境之中,他竟然翻譯了的衆多的經論,成爲名副其實的佛經翻譯大家。下面介紹一下他的翻譯成就。
(二)譯經成就
真谛在華翻譯佛經的時間縱跨了南朝梁、陳兩代,共計二十叁年。這個數字是從真谛大同元年(546年)48歲來華,到大建元年(569年)71歲圓寂,計算得出的。真谛所翻譯的經論等共有六十四部,二百七十八卷。根據湯用彤的考證,到梁朝時達到叁百多卷。真谛帶來的經書共有二百四十捆,其中《華嚴經》、《涅槃經》、《金光明經》的梵文本在建康,其余的在廣州製旨寺、王園寺。翻譯出來的經書僅僅只有幾捆,占他所帶來經書的很小一部分。據《續高僧傳﹒拘那羅陀》記載:
“今總曆二代共通數之,故始梁武之末,至陳宣即位,凡二十叁載,所出經論記傳六十四部,合二百七十八卷,微附華飾,盛顯隋唐,見曹毗別曆及唐貞觀內典錄。余有未譯梵本書並多羅樹葉。凡有二百四十甲。若依陳紙翻之,則列二萬余卷。今見譯訖,止是數甲之文,並在廣州製旨王園兩寺。是知法寶弘博,定在中天;識量玼瑣,誠歸東夏。何以明之?見譯藏經減叁千卷,生便棄擲,習學全希。用此量情,情可知矣。”[12]
真谛所翻譯的經典有《解節經》[13]、《決定藏論》以及《轉識論》、《顯識論》、
《叁無性論》(這叁部論都注明了是從《無相論》中引出,論記說《無性論》就是《顯揚聖教論》的無性品),天親的《佛性論》、無著的《中邊分別論》[14]以及世親的《大乘唯識論》[15]。按照湯用彤先生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的考證:
真谛翻譯時間不詳的重要經典有:《叁無性論》兩卷,《顯識論》一卷,《轉識論》一卷,《無相思塵論》一卷,《大涅槃經論》一卷,《決定藏論》叁卷,《金剛般若論》一卷,《四谛論》四卷,《佛性論》四卷,《寶行王正論》一卷,《正說道理論》一卷,《十八空論》一卷,《成就叁乘論》一卷,《意業論》一卷,《解拳論》一卷,《佛阿毗昙經》一卷,《遺教論》一卷,《修禅定法》一卷,《僧澀多律》一卷,《部異執論》一卷,《金七十論》叁卷,《外國語》七卷,《婆薮盤豆傳》一卷。
真谛不清楚年月的義疏有:《如實論疏》叁卷,《金光明疏》十叁卷,《部異執論疏》十卷,《四谛論疏》叁卷,《無上依經疏》四卷,《破我論疏》一卷,《佛性義》二卷,《禅定》一卷,《衆經通序》二卷。總起來說,真谛翻譯的有經,有論,有釋經論,有論釋。有的時候論偈[16]單寫別行,如果與疏相區別則稱爲經本、論本。而呂澂先生在《中國佛學源流略講》中則采用了《開元錄》的記載,認定真谛翻譯的書籍有四十九部,一百四十幾卷。並刊定現存書籍爲二十六部,八十七卷。呂澂考定的數目比湯用彤考定的少了一二百卷。
要之,真谛所翻譯的經論,《續高僧傳》卷一記載爲:六十四部,二百七十八卷;《曆代叁寶記》記載爲:四十八部,二百叁十二卷;賴永海主編的《中國佛教百科全書》曆史卷采用了《開元釋教錄》第七卷的記載:叁十八部,一百一十八卷。這些差異主要是所采用的考據不同、認定標准差異造成的。盡管在真谛的翻譯成績方面說法有些差異,但是《續高僧傳》、《曆代叁寶記》認定的數字都在二百卷以上。與玄奘和鸠摩羅什相比,真谛在惡劣的社會條件下能夠取得這樣的譯經成績是難能可貴的。
我們不妨略作對比來說明問題:
唐玄奘西行的時候雖然是混藏在逃難隊伍中才得以遁出國境的,但是,他回來的時候則正值唐朝的鼎盛時期,他返回長安的時候,群衆夾道歡迎,他的翻譯工作得到了唐朝政府的大力支持和保護:政府任命房玄齡負責監護他的翻譯,翻譯費用由朝廷撥款,翻譯場所(弘福寺、慈恩寺、玉華殿)由政府提供,翻譯隊伍非常龐大。蔣維喬在《中國佛教史》《唐之諸宗》一章中說:“玄奘門下,弟子叁千,達者七十,其盛可比孔子”。[17]
鸠摩羅什從西域來華的時候,雖然時逢五胡亂華、十六國競起的亂世,但是他深得當時勢力強大的前秦王苻堅的崇敬,以至于苻堅派大臣呂光率軍遠征,把他從西域奪到長安。後秦姚興即位後,以國師之禮待之,賜給他逍遙園作爲翻譯場所。鸠摩羅什的翻譯隊伍也頗具實力,其門徒如雲,號稱叁千余人。翻譯《法華經》的時候,各地研究義學的沙門,聚集在譯場中的多達兩千余人。他門下還有“關中四傑”——道生、僧肇、道融、僧睿。
真谛就沒有這些優越條件。他從南海到都城建康,在路上就耗去了近兩年的時間,剛到建康又遇到了侯景之亂。然後他被迫轉徙浙江、江西、福建、廣東各地,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他的翻譯場所多是一些寺院或者居士提供的,經費來源也不象玄奘和鸠摩羅什那麼充足。這樣比較起來,他能夠翻譯出二百多卷佛經實屬不易,他的契而不舍的精神和頑強的毅力是讓人肅然起敬的。正是由于這些原因,真谛在佛教史上確立了自己四大譯師之一的牢固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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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道宣撰《續高僧傳》卷一,《拘那羅陀轉》。《大正新修大藏經》第50卷,第430頁。
[2]同上書,第429頁。
[3]同上書,同上頁。
[4]轉依,佛教用語。法相宗所說徹底轉變我執、法執之二障,以證得涅槃、菩提之二果。這是其全部修習的最高目標。
[5][唐]道宣撰《續高僧傳》卷一,《拘那羅陀傳》。《大正藏》第50卷,第430頁。
[6][唐]道宣撰《續高僧傳》卷一,《拘那羅陀傳》。《大正藏》第50卷,第430頁。
[7]圓寂:佛教名詞。佛教對于僧尼死亡的美稱。
[8]荼毗:出家人圓寂後焚身。
[9][唐]道宣撰《續高僧傳》卷一,《拘那羅陀傳》。《大正藏》第50卷,第430頁。
[10]同上書,同上頁。
[11]有宗:上座部系統“說一切有部”和“大乘有宗”的簡稱,這裏指後者。“大乘有宗”即“瑜伽行派”,主張除了心識之外,沒有任何獨立存在的客體。“瑜伽行派”傳入中國後叫法相宗或唯識宗。
[12][唐]道宣撰《續高僧傳》卷一,《拘那羅陀傳》。《大正藏》第50卷,第430頁。
[13]《解節經》:即《解深密經》,它的內容可以依據圓測《解深密經疏》中所引用的各個條目加以推測。
[14]《中邊分別論》:《辨中邊論》的別譯。
[15]《大乘唯識論》:《唯識二十論》的別譯。
[16]偈:梵文音譯,又稱“頌”、“伽他”等。佛經體裁之一。由固定字數的四句組成。
[17]蔣維喬撰《中國佛教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第181頁。
《真谛略傳及其譯經成就(肖太國)》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