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五代禅門高僧貫休
李豫川
貫休,字德隱,一字德遠,婺州蘭溪(今浙江金華)登高裏人。俗姓姜,生于唐文宗李昂大和六年(832年)。“家傳儒素,代繼簪裾”。七歲時,家道中落,父母送其至蘭溪安和寺出家爲童侍,禮圓貞禅師爲師,法名貫休。他在寺中,每日誦習《妙華蓮華經》一千字,數月之後即能背誦。誦經之余,則習古文詩章,勤練書法。喜作詩,常與鄰院童侍處默(後成爲唐末著名詩僧)隔籬談詩,吟尋佳句,人見之以爲奇才。十五歲時,詩名已著。二十歲受具足戒後,“去洪州(今江西南昌)開元寺聽講《妙華蓮華經》。不數年間,請敷法座,廣演斯文,爾後兼講《起信論》(《大乘起信論》的簡稱)。”(見北宋釋贊甯等撰《宋高僧傳·貫休傳》)因其精解佛經旨義,講訓亦勤,故“江表士庶無不欽風”。居洪州叁年,後至金陵(今江蘇南京)。懿宗李催鹹通叁年(862),居鍾陵(今江西進賢)。後再至洪州,一住六年余,四十歲時始返鍾陵。未幾,東行至江西懷玉山定水禅院,“愛其林木潇潇,水石連雲,建讀書堂,修禅觀,隱居山中。”(見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後返故鄉蘭溪。
僖宗李儇廣明元年(880),黃巢軍攻蘭溪,貫休避兵至毗陵(今江蘇武進)。翌年,四十九歲的他去到江蘇吳縣,居楞伽山。“當土德之季,戎車競逐,侯王起于無種,雲雷以之構屯,撫劍顧盼以稱豪,專阃福威。而(貫休)自出燕,開碣石之館,市駿骨以翹林秦。”在此期間,他雲遊燕、豫、冀、秦之地,登西嶽華山,遂自號“西嶽僧”。五十八歲時,東返江浙,途經淮河之畔。花甲之年,“迩來流浪于吳越”,再上楞伽山。後至杭州,居靈隱寺。時錢镠稱吳越國王,他欲谒錢氏,乃獻詩呈進,詩雲——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叁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绮霞羞。
他年名上淩雲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錢镠(852-932)有稱帝野心,嫌“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殊無恢廓之意,乃遣人請貫休將“十四州”改爲“四十州”,方可召見。貫休不改,答曰:“州亦難添,詩亦難改,余閑雲孤鶴,何天不可飛!”遂飄然而去,離杭州,走皖南,遊于黟縣、歙縣之間。後至杭州,居西山雲堂院。
昭宗幹甯元年(894),六十二歲的貫休離開洪州,渡洞庭而抵荊州(今湖北江陵),谒荊南節度使成枘。時逢成枘作壽,得賀詩百余首,貫休亦投詩以賀。成枘命推官鄭准(幹甯元年進士,唐末著名文學家)評定賀詩高下,鄭准妒嫉貫休詩名,降爲第叁。貫休聞訊生怒,曰:“藻鑒(品評鑒別)如此,其可久乎?”後成枘向貫休詢問書法要旨,他即故意作答:“此事須登壇而授,豈可草草。”成枘大怒,將其遞放至湖北公安。
貫休在荊州時,與當時著名詩人吳融(昭宗龍紀元年進士,時因事去官,流寓荊州)相識,貫休出其自編詩集《西嶽集》,請吳融作序,吳融欣然爲之,時在昭宗光化二年(899)。
成枘倒臺後,貫休再至荊州,遇荊南節度使高季興(858-928)。高氏優禮之,請其住龍興寺。此時群雄割據,兵戈擾攘,田園荒蕪,百姓流離。貫休有感于此,作《酷吏詞》一詩以刺高氏,詩雲——
“吳姬唱一曲,等閑破紅束。
韓娥唱一曲,錦鍛鮮照屋。
甯知一曲兩曲歌,曾使千人萬人哭。
……蝗乎賊乎!……”
高季興閱詩後震怒,將其黜去。
自谒錢蓼以來,秉性正直的他,叁度以詩被貶,其心情之悒郁,可以想見。于是貫休乃作《硯瓦》詩以述懷,詩雲——
“淺薄雖頑樸,其如近筆端,低心蒙潤久,入匣更身安。
應念研磨苦,無爲瓦礫看。倘然仁不棄,還可比琅矸。”
(注:“琅矸”,美玉。)
天複元年(901),貫休聞弟子雲:“岷峨異境,山水幽奇,四海騷亂,一方無事。”其弟子還以“叁峽”之“峽”釋“入匣更身安”之“匣”,勸師速入蜀。貫休亦有此心,遂于翌年以七十高齡,溯江而上,辭江陵,進叁峽,過秭歸,經重慶而抵成都。“旋聞大蜀(前蜀)開基創業,奄有坤維(西南),歎曰:“不有君子,甯有國乎!””初谒前蜀開國皇帝王建(847-918),“叩以空寂之禮,嗣以篇題之贊”,並呈《陳情獻大蜀皇帝》一詩,詩雲——
“河北江東處處災,惟聞全蜀勿塵埃。
一瓶一缽垂垂老,千山千水得得來。……”
既頌王建功業,又道古稀之年以一瓶一缽入蜀之艱辛。王建創業之初,正欲廣招天下賢士,閱貫休詩後大喜,“盛被禮遇,賜赉隆洽”,並呼其爲“得得來和尚”。據貫休大弟子昙域(五代十國時期前蜀著名詩僧)所撰《〈禅月集〉後序》雲:“高祖(王建)禮待膝前之席,過秦主(苻堅,338-385)待道安(312-385)之禮,逾趙王(石勒,274-333)迎(佛)圖澄(232-348)之儀”,賜紫袈裟,留住成都東禅院(故址在今成都北門外簸箕街)。天佑元年(904),七十二歲的貫休講經于成都東門大慈寺,王建親率百官莅臨聽講,貫休遂作《蜀王親臨大慈寺聽講》一詩,以紀其事。
貫休嘗有詩曰:“禅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有僧名大隨問:“如何是此心?”貫休不答。
貫休曾作《大隱龜鑒》雲:“在塵出塵何處身,見善努力惡莫親。縱居暗室,如對大賓。樂情養性,逢厄守貧。如愚不愚,修仁得仁。謙讓爲本,孤高作鄰。少出爲貴,少語最珍。學無廢日,時習如新。榮辱慎動,是非勿詢。常切責己,切勿尤人。抱璞刖(音yue,砍)足,興文厄陳。古聖尚爾,吾徒奚伸。安聞世俗,自在天真。奇哉快哉,坦蕩怡神。”
天佑二年(905)二月,王建遊龍華禅院,召見貫休,賜號“禅月大師”,並賜茶、藥、錦緞,請貫休吟誦近作。“時諸王貴戚皆侍,(貫)休意在箴戒,因讀《公子行》雲——
“錦衣鮮華手擎鹘,閑行氣貌多陵忽。
稼穑艱難總不知,五帝叁皇是何物。”
(王)建小忍,然敬事不少怠也。諸王貴戚多有怨者。”由此可見貫休之爲人。
前蜀永平元年(911),東禅院改建爲龍華禅院(後更名金繩寺,取《妙法蓮華經》句“黃金爲繩”之意,現爲成都市第六中學),王建禮請貫休爲住持。這位前蜀皇帝對貫休“曲加存恤,優異殊常”。太子王衍(?-926)曾奉父命請貫休往距成都百余裏的導江縣(今都江堰市)青城山金華宮爲太後、太妃玉容寫真。貫休入蜀後,倍受恩寵,晚景安適,作《鼓腹曲》雲——
“我昔不幸兮遭百罹,蒼蒼留我兮到好時;耳聞鍾鼓兮生豐肌,白發卻黑兮自不知。……”
貫休在蜀封號有“大蜀國龍樓待诏,明因辨果功德大師,翔麟殿引駕內供奉經律論道門選練教授,叁教玄逸大師,守兩川僧錄大師,食邑叁千戶賜紫大沙門”等。
永平二年(912)十二月,貫休示寂于龍華禅院。臨寂時,召弟子昙域等人語曰:“古人有言曰:“地爲床兮天爲蓋,物何小兮物何大。苟惬心兮自欣泰,身與名兮何足賴。”吾之治世亦何久耶,然吾啓手足曾無愧心。汝等以吾平生事之以儉,可于王城外藉之以草,覆之以紙而藏之,慎勿動衆而厚葬焉!”言訖而殁。世壽八十一歲,戒臘六十一夏。蜀主慘怛,令厚葬之。昙域以恩師遺言上奏,王建答:“朕治命可行焉。”不准。翌年叁月,青城山下貫休塔落成,王建賜谥曰“白蓮塔”(今不存)。
後蜀王衍幹德五年(923),昙域搜集恩師遺作一千篇,編爲叁十卷,題爲《禅月集》,並撰《〈禅月集〉後序》,付梓印行,爲研究貫休生平的重要史料。《禅月集》後佚文集五卷,僅存詩集二十五卷。《全唐詩》編其詩爲十二卷。
《禅月集》內容較廣泛,或送別贈答,或登臨題詠,或山居抒懷,或幹谒頌德。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反映現實的篇章,如所述之《酷吏傳》、《公子行》。又如《輕薄篇》——
“繡林錦野,春態相壓。
誰家少年,馬蹄踏踏。
鬥雞走狗夜不歸,一擲賭,卻如花。
妾誰雲:不顛不狂,其名不彰。悲夫!”
諷刺纨绔子弟。
再如《富貴曲》——
“如神若仙,似蘭同雪。
樂戒于極,胡不知辍。
只欲更辍上落花,恨不能把住明月。
泰山肉盡,東海酒竭。
佳人醉唱,敲玉钗折。
甯知耘田車水翁,日日炙背欲裂!”
描寫富者的驕奢與貧者的艱辛。
再如《杞梁妻》——
“秦無道兮四海枯,築長城兮遮北隅。
築人築土一萬裏,杞梁貞婦啼嗚嗚。
上無父兮中無夫,下無子兮孤複孤。
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杞梁骨出土。
疲魂饑魄相逐歸,陌上少年莫相侮。”
再如《塞下曲》——
“日向平沙出,還向平沙沒。
飛蓬落軍營,驚雕去天末。
帝鄉青樓依霄漢,歌吹掀天對花月。
豈知塞上望鄉人,日日雙眸滴清血。”
再如《終南山》——
“聲利掀天竟未聞,草衣木食度朝昏。
遙思山雪深一丈,時有仙人來打門。”
(木食:指隱士山居,采野果爲食。)
生動而形象地描寫出終南山僧超塵脫俗的不凡情趣。
僅舉數詩,即可窺見這位詩人之風格。盡管《禅月集》中也有不少應酬、頌揚的平庸之作,但毋庸諱言,其精華應是那些鞭撻統治者的驕奢淫逸,具有社會意義的優秀篇章。他在晚年最輝煌之時,其同情心仍在勞動人民一邊。
貫休身軀矮胖,性格剛毅诙諧,甚負才氣,“性落落不拘小節,每于通衢徒步行嚼果子”。其人言辭猛厲,品行高潔,圓寂後,“城中士庶無不傷悲”。元代辛文房所撰《唐才子傳》評論說:“(貫)休一條直氣,海內無雙,意度高竦,學問叢脞(深厚),天賦敏捷之才,筆吐猛銳之氣,樂府古律,當時所宗。雖尚崛奇,每得神助,余人走下風者多矣。昔聞龍蛇蹴踏,非驢所堪,果僧中之一豪也。”曆代文人雅士對其詩歌評價很高,如《宣和書譜》贊貫休詩“多警句,脍炙人口”。《宋高僧傳》說其詩“諷刺微隱,存于教化,體調不下二李(李白、李商隱),白(居易)賀(知章)也”。吳融在《〈西嶽集〉序》中雲:“上人之作,多以理勝,複能創新意,其語往往得景物于混茫自然之際,然其旨歸必合于道。……太白、樂天既殁,可嗣美者,非上人而誰?”
貫休工篆、隸、草書,尤以草書爲勝。《宣和書譜·釋文楚》雲:“昔劉泾嘗作《書诂》,以懷素(625-698)比玉,辯光比珠,高閑比金,貫休比玻璃,亞棲比水晶,世以爲善取況者。”北宋黃休複所撰《益州名畫錄·禅月大師》亦雲“時人比諸懷素”。
貫休書學懷素,也崇仰懷素,曾作《觀懷素草書歌》,詩雲——
“張顛顛後顛非顛,直至懷素之顛始是顛。……
勢奔騰兮不可止,天機暗轉鋒芒裏。
閃電光邊霹雳飛,古柏身中涅龍死。……
乍如沙場大戰後,斷槍橛箭皆狼藉。……
懷素師,懷素師,若不是星辰降瑞,即必是河嶽孕靈。……
我恐山爲墨兮磨海水,天與筆兮書大地,乃能略展狂僧意。
常恨與師不相識,一見此書空歎息!……”
貫休狂草,屬于張旭、懷素一路,但又風格獨特,人以其俗姓姜而稱其書法爲“姜體”。宋代尚有傳本,《宣和書譜》載:“今禦府所藏(貫休墨迹)八:草書一,《常待帖》;《千文》六;行書一,《夢遊仙詩》。”可惜其墨寶無一件保存至今,堪爲千古憾事!
貫休最爲人所熟悉的,是他的繪畫。他擅長畫佛教人物,尤以畫羅漢著稱。也能作水墨、設色人物及工筆人物肖像,並能以純淡墨畫竹、樹、黃雀等,如具五彩。《宋高僧傳》雲:“休善小筆,得六法”。所謂小筆,指繪畫。六法,即謝赫所說“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六要旨。貫休畫學閻立本(?-673),取法大小尉遲(即唐代于阗國名畫家尉遲跋質那、尉遲乙僧父子),得其精髓而自成面目。他的畫風影響後世,清代著名畫家陳老蓮(1599-1652,浙江諸暨人)即有其遺風。
貫休所繪羅漢,悉皆梵相,形貌奇特,“豐頤蹙額,深目大鼻,或巨颡(音sang,額)枯項,黝然若夷獠異類,見者莫不駭矚。”他以高古遊絲筆法描作羅漢衣紋,圓勁少頓挫,富含秀勁古逸之氣韻。畫中山石多勾斫,暈染適度。見者問何以這般畫羅漢?他答:“休自夢中所睹耳。”又說:“每畫一尊,必祈夢得應真貌方成之。”故世人謂之“應夢羅漢”。《宣和畫譜》評此雲:“(貫休)自謂得之夢中,疑其托是以神之,殆立意絕俗耳,而終能用此傳世。”頗爲中肯。宋代張世南《遊宦紀聞》記述貫休作畫時,“每入定觀,率意揮染,皆其真容,非世間相,末乃照水,自狀本形。既乃絕筆,故托于夢感。”可知貫休曾參照自己的形貌畫過羅漢。清康熙年間翰林院檢討吳任臣(浙江杭縣人)在其所著《十國春秋·前蜀》中,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貫休常自夢得十五羅漢梵相,尚缺一,有(人)告曰:“師之相乃是也。”于是遂爲《臨水圖》以足之。”
貫休繪羅漢圖之異于衆人,筆者認爲,其原因不外有叁:一是匠心獨運的創造性;二是當時西域來華僧人給貫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叁是爲了加強作品的神秘感和威懾力,使人們見之而生敬畏之心。事實上,上至王建、王衍,下至四衆弟子,對貫休所繪羅漢皆甚敬重。其羅漢像在成都龍華寺、南昌西山雲堂院等古刹皆有供養。
北宋至道二年(996),太宗趙光義诏令天下進獻古籍藏畫,成都知府程羽奉呈貫休所繪《十六羅漢圖》,成爲宮廷藏畫。《宣和畫譜》載,禦府曾藏有貫休所繪佛教人物圖叁十件,其中羅漢像就占了二十六件。至南宋末年,民間仍有貫休羅漢真迹和摹本流傳。張世南在《遊宦紀聞》中說:“自正本之外,別有臨摹二本。予登(江西懷玉山定水禅院)羅漢閣,取貫休親作本,谛觀盡日。”元代,笃信佛教的魯國大長公主祥哥剌吉(元仁宗之姐)也收藏過貫休羅漢圖,當時的侍講學士袁桷(1266-1327)還爲之寫過藏畫記。元代著名收藏家喬篑成、明代著名藏書家毛晉等人都收藏過貫休羅漢圖。至清代,乾清宮內還收藏著貫休羅漢圖十二件,以及貫休臨摹的吳道子《古佛圖》一件。
伴隨著一千余年風煙雲雨的流逝,貫休的書畫真迹今已蕩然無存,其墓塔早已湮沒于荒榛蔓草之中,連貫休的名字也不太爲今人知曉了。日本、美國、加拿大博物館所藏貫休羅漢圖,均系摹本。其中年代最早的是日本宮內廳所藏的北宋初年的貫休《十六羅漢圖》摹本,乃日本鐮倉時代(1192-1338)由來華的日本留學僧帶回國的,極爲珍貴!
《唐末五代禅門高僧貫休(李豫川)》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