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禅宗史
自序
菩提達摩傳來而發展成的禅宗,在中國佛教史、中國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光輝的一頁。然有關達摩禅的原義,發展經過,也就是從印度禅而成爲中國禅的演化曆程,過去禅者的傳述,顯得疏略而不夠充分。一般所知道的禅宗,現在僅有臨濟宗與曹洞宗(閩南偶有雲門宗的名目)。臨濟義玄(西元八六六卒),洞山本寂(八六九卒),是九世紀的大禅師。一般所知的禅宗史籍,主要是依據『寶林傳』(撰于八0一)而成的『景德傳燈錄』(一00四上呈),『傳法正宗記』(一0六一上呈)等。一般傳說的禅史與禅宗,都是會昌法難(八四五)前後形成的中國禅宗。然從印度來的初祖達摩(五00頃在北魏傳禅),到被推尊爲六祖的曹溪慧能(七一叁卒),到慧能下第叁傳的百丈懷海(八一四卒),藥山惟俨(八二八卒),天皇道悟(八0七卒),約有叁百五十年,正是達摩禅的不斷發展,逐漸適應而成爲中國禅的時代。這是中印文化融合的禅,或者稱譽爲東方文化的精髓,是值得大家來重視與研究的。
達摩到會昌法難(叁百五十年)的禅宗實況,一向依據洪州道一門下的傳說。荷澤神會門下的傳說,如『圓覺經大疏鈔』等,雖多少保存,而沒有受到重視。傳說久了,也就成爲唯一的信史。到近代,禅宗史的研究,進入一新的階段,主要是由于新資料的發現。一九一二年,日本『卍藏續藏』出版,刊布了『中華傳心地師資承襲圖』(甲編十五套),『曹溪大師別傳』 (乙編十九套),這是曹溪門下荷澤宗的傳說。同時,炖煌石窟所藏的唐代寫本,也大量被發現了。一九0七年,斯坦因取去的,大部分藏于倫敦大英博物館。一九0八年伯希和所取去的,藏于巴黎國民圖書館。一九一四年,我國政府也搜集剩余,藏于北平圖書館。日本人也有少數的收藏。在這些寫本中,存有不少的會昌法難以前的禅門文獻,因而引入禅史新的研究階段。
炖煌寫本中有關禅史(曆祖傳記)的,屬于(五祖)弘忍門下北宗的,如『傳法寶紀』,這是北宗(大致爲法如)弟子杜胐于七一叁年頃所撰的。又有淨覺(約七二0頃)撰的『楞伽師資記』,淨覺爲弘忍再傳,玄赜的弟子。屬于荷澤宗的,如『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獨孤沛撰,現存本爲神會晚年(七六0頃)的改定本。又,『炖煌出土神會錄』,日本石井光雄藏本(一九叁二年影印公布),實爲『南陽和上問答雜征義』的不同傳本。石井本末後有六代祖師的傳記,爲荷澤神會所傳。屬于保唐宗的,有『曆代法寶記』,約撰于七七五頃。這部書,記述了弘忍門下資州智诜系的傳承。保唐宗的創立者無住,自承爲曹溪慧能的再傳。這些北宗、荷澤宗、保唐宗的燈史,如加上荷澤宗所傳的『曹溪大師別傳』,『禅門師資承襲圖』,『圓覺經大疏鈔』(卷叁)等;參考『全唐文』所有有關的碑記;與洪州宗所傳的『寶林傳』(碛沙藏,民國十二年影印),作綜合的比較研究,那末從達摩到慧能門下分弘的情況,相信可得到更符合事實的禅史。
有關禅者法語的,主要有:代表北宗神秀的,有『大乘無生方便門』的各種本子,傳說爲神秀所造的『觀心論』。代表荷澤宗的,有劉澄所集的『南陽和上問答雜征義』 (胡適校對各本刊行,題爲『神會和尚語錄』);『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禅門直了性壇語』。代表保唐宗的,有『曆代法寶記』。這是一部燈史,保留了智诜下淨衆宗的法語;保唐無住的衆多開示。而『傳法寶紀』,『楞伽師資記』,『六祖慧能大師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叁書,提供了最可寶貴的資料。『傳法寶紀』與『楞伽師資記』,都是早期的北宗燈史,卻發現了南宗頓禅的根據。『楞伽師資記』的慧可傳下,保存了『略說修道明心要法直登佛果』,是傳說爲弘忍所說的『修心要論』(或題作『最上乘論』)的藍本。這是達摩「二入」說中「理入」的闡明,代表了楞伽禅的宗要。在道信傳下,保存了『大乘入道安心要方便』,對于道信的禅風,及東山門下(南宗、北宗等)的不同傳布,提貢了同源異流的最好參考。研究『施法壇經』,可以肯定荷澤門下的「壇經傳宗」本,是根據「南方宗旨」本的;而「南方宗旨」本,已對「曹溪原本」有過多少添糅。從荷澤禅學(如『壇語』及『神會語錄』等所說)與南方宗旨的不同,可以推見曹溪禅的「直顯心性」,所以分化爲荷澤系的「寂知指體,無念爲宗」,及洪州系的「觸類是道而任心」的意義。此外,代表江東牛頭宗的,有『絕觀論』與『無心論』。炖煌新發見的,與舊來(洪州、石頭門下)所傳的懷讓、行思、道一、希遷的語錄;百丈懷海的『廣語』,越州慧海的『頓悟入道要門論』,黃蘗希運的『傳心法要』等早期禅書,作綜合的研究,那對禅門的方便設化,因時因地而演化的趨勢,就有相當的線索可以探求。從印度禅到中華禅的演化曆程,這些八、九世紀的禅書,爲我們提供了充分的研究資料。
依據八、九世紀的禅門文獻,從事禅史的研究,中國與日本學者,都已有了不少的貢獻。我不是達摩、曹溪兒孫,也素無揣摩公案,空談禅理的興趣。前年中央日報有『壇經』爲神會所造,或代表慧能的诤辯,才引起我對禅史的注意。讀了胡適的『神會和尚遺集』,及『胡適文存』,『胡適手稿」中有關禅宗史的部分。日本學者的作品,僅見到宇井伯壽的『中國禅宗史研究』叁卷;關口真大的『達摩大師之研究』,『達摩論之研究』,『中國禅學思想史』;柳田聖山的『中國初期禅宗史書之研究』:對新資料的搜集,處理,對我的研究,幫助很大!但覺得,有關達摩到會昌年間,也就是從印度禅到中華禅的演化曆程(也許我的所見不多),似乎還需要好好的研究!
禅史應包含兩大部分:禅者的事迹與傳承,禅法的方便施化與演變。關于前一部分,首先應該承認,禅者是重視師承的。古代禅者的共同信念,自己的體悟(禅),是從佛傳來的。重視傳承的法脈不絕,所以除中國的遞代相承,從佛到達摩的傳承,也受到重視。達摩禅越發達,傳承法統的敘列也越迫切。印度方面的傳承,達摩門下早已忘了。那時,大抵引用『禅經序』,『付法藏因緣傳』,『薩婆多部記』,而提出印度時代的法統。本來,只要的確是達摩傳來,的確是佛法就得了,如我父親的名字,祖父、曾祖、高祖……我都知道,但已上可忘了,要考據也無從考起。這有什麼關系呢?我還不是列祖列宗延續下來的。但禅者不能這樣做,爲了適應時代的要求,非要列舉祖統不可。那只有參考古典──引用上列叁書的傳承,或不免誤會(如以達摩多羅爲菩提達摩);或者發現有問題、就不得不憑借想象,編造法統。祖統,或者看作禅宗的重要部分,似乎祖統一有問題,禅宗就有被推翻的可能。其實禅宗的存在與發展,不是憑這些祖統說而發揚起來的。如『寶林傳』的撰造,當然曾給洪州門下以有力的支持,然『寶林傳』還沒有編成,西天二十八祖說還沒有成爲定論(如道一門下,還有引用五十余祖說的),江西禅法的盛行,已躍居禅法的主流了。祖統說的逐漸形成,是由于達摩禅的盛行,爲了滿足一般要求,及禅者傳承的確實性而成的。正如爲了族譜世系的光榮,帝王總是要上承古代帝王或聖賢的。有突厥血統的唐代皇室,也要仰攀李老子爲他們的祖宗。祖統的傳說,可能與事實有距離,但與禅法傳承的實際無關。
中國方面,達摩傳慧可,見于『續高僧傳』,是沒有問題的。慧可到弘忍的傳承,現存的最早記錄──『唐中嶽沙門釋法如行狀』,已是七世紀末的作品。弘忍以下,付法是「密付」,受法是「密受」,當時是沒有第叁人知道的。優越的禅者,誰也會流露出獨得心法的自信,禅門的不同傳承,由此而傳說開來。到底誰是主流,誰是旁流,要由禅者及其門下的努力(不是專憑宣傳,而是憑禅者的自行化他),衆望所歸而被公認出來;這就是曆史的事實。
達摩以來禅師們的事迹,起初都是傳說,由弟子或後人記錄出來。傳說是不免異說的:傳說者的意境(或派別)不同,傳說時就有所補充,或有所修正與減削。傳說的多樣性,加上傳說者聯想而來的附會,或爲了宗教目的而成立新說(也大抵是逐漸形成的),傳說更複雜了。從傳說到記錄,古代的抄寫不易,流傳不易,後作者不一定抄錄前人,或故意改變前人的傳說。古代禅者的傳記,是通過了傳說的。部分學者忽視傳說(記錄)的多樣性,所以或將現有的作品,作直線的敘述,雖作者的區域遠隔,或先後相近,仍假定後作者是參考前人的;或過分重視『高僧傳』的價值。古代禅者事迹的研究,應該是求得一項更近于事實的傳說而已。
禅法的方便施設與演變,這應該是禅史的重要部分。佛法(禅)是什麼?經中曾有一比喻:有人在曠野中,發見了「古道」,依古道行去,發見了城邑,古王宮殿。于是回來,勸國王遷都古王宮殿,在那裏,「豐樂安隱,人民熾盛」。這是說:佛法是自覺體驗的那個事實。佛是發見了,體悟了,到達了究竟的解脫自在。爲了普利大衆,所以方便攝化,使別人也能到達解脫的境地。從佛(祖)的自覺境地來說,是一切知識,語言文字所無能爲力的。正如發見的古王宮殿,怎麼向人去說,即使別人承認那是事實,也並不等于親身經曆的故王宮觀。要證實,還得自己去一趟。在這點上,佛法(禅)不但不是考據所能考據的,也不是理論所能說明的。說禅理,談禅味,都一樣的不相幹。然佛法不止是自心體驗(宗),怎麼說也說不了的,還是說了,表示了(教),佛法已成爲現實(時空中)人間的佛法。指雖不是月亮,但確能引人去注意月亮,發見月亮。所以自心體驗的內容,盡管「說似一物即不中」,卻不妨表示出來。語言文字(正說的,反诘的,無義味話)也好,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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