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因緣起者,彼不顯示第一義。”故知思想文字與真如佛性,體性有別,實不相及,常人每遇事物之微妙處,辄雲:“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而對絕對無待的真如佛性,雖欲意會亦不可得,而況言乎?
然而,語言文字又是人們傳遞、交流信息和思想的重要工具,曆代祖師爲慈悲救生故,又不能不權爲利用文字言說,以引導衆生入覺性大海。禅宗常講經教如標月之指,不可認指爲月,但靈悟衆生又畢竟可以順指而見月,故而一切經教又不是可有可無的。《解深密經》雲:“以離言法性,爲欲令他現等覺故,假立名相。”又雲:“了法不在言,善人無言際,而能示言說,如響遍世界。”《華嚴經》雲:“一切諸佛出妙音聲,爲衆生作佛事,一切諸佛寂寞無言,爲衆生作佛事。”動靜語默,皆開示衆生之方便,將權設視爲究竟固然淺陋,而欲舍方便而直趨究竟,且非大器利根、穎悟超絕者不能企及。
佛法的根本是般若,禅宗的根本亦是般若。所謂明心見性,所謂開悟,都是講消除心靈的煩惱染汙,獲得關乎生命根本的大智慧。這種般若分叁種,即實相般若、觀照般若、文字般若。依《碧岩錄》的說法,“實相般若者,即是真智,乃諸人腳跟下一段大事,輝騰個古,迥絕知見。淨裸裸、赤灑灑者是”。也就是指所明之“心”,所見之“性”。欲證得這一境界,須聞聲見色,去妄存真的觀照功夫,此即觀照般若。文字般若,即能诠之文字。《大乘義章》卷十雲:“言文字者,所謂般若波羅蜜經。此非般若,能诠般若,故名般若。如《涅磐經》诠涅磐,故說爲涅磐,此亦如是。又此文字能生般若,亦名般若。如食生命,說食爲命。”即是說語言文字不是般若本身,以其能表诠說明般若,故稱之爲般若。經論等之所以有價值和意義,在于研習經論者能增長智慧,趨近般若之體。
然而這主要是世俗谛意義的文字般若,而在已悟入實相,證得股若者看來,叁般若同入法界,皆不思議解脫境界,實相、觀照、文字叁般若互即互遍、非一非叁,即當體實相,當體文字,當體觀照。單就實相般若與文字般若而言,文字性空,性空即是實相,而實相離一切相,即一切法,實相與文字亦相即不離。藕益大師于《靈峰宗論》中雲:“深觀照者,知無實相外之文字,未精觀照者,安知文字中之實相哉?然雖不知文字之實相,而實相未嘗不即文字也。”這是說未通未悟之時,文字與般若,一相對一絕對,一方便一究竟,一有爲一無爲,文字中覓般若不可得,般若中覺文字亦不可得;倘能明心見性,入于一昧一柤之境,則相對變爲絕對,方便即究竟,有爲融通爲無,所謂由指而見月,天下一月也,藉月而觀指,天下一指也,文字當體即是實相,實相當豎即是文字。故《維摩經》雲,無離文字說解脫。《法華經》雲,言辭相寂滅故,知四依大士弘演科章,橫說堅說,皆與般若不相違背。作爲修行者的主體境界而言,禅悟即證得實相,入般若門,故文字與實相非一非二,亦即禅與文字互攝互入,相即不離。紫柏真可將禅與文字的關系形象地比喻爲春與花的關系。其《石門文字禅序》曰:“蓋禅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他由此得出結論:“故德山、臨濟,棒喝交馳,未嘗非文字也;清涼、天臺,疏經造論,未嘗非禅也。”
古教照心坐禅辦道
據上可知,文字與實相的隔與不隔,不能從它們自身得到說明,而必須聯系參禅習教者的參悟的境界,才能得到說明。未證未悟者,或執著于文字,迷失認影,或未明教理而掃相掃教,墮惡取空見。已證已悟者,非但語言文字可爲悟道方便,即揚眉瞬目,聲咳瞻顧,亦無非接引後學使悟入絕對本體之方法。可見證悟是融通文字與實相的關鍵,而證悟之途,不出禅教二門。
禅與教在開佛知見,獲般若智慧方面是一致的,在方式上有差別,一漸修而頓悟,一頓悟而漸修。前者謂“以教照心”,必須忘知絕解;後者稱“悟後起修”,必須忘情絕迹。憨山德清雲:“明窗下古教照心,僧堂前坐禅辦道。猶如車兩輪,始可與祖意相應也。大凡無照心之辦道,必止小見;無辦道之照心,悉落學解。”禅家常輕經教,以爲是淺智鈍根的家什,實則宗猶目也,教猶足也,欲趨大道,至涅磐彼岸,只有“高著眼”,而沒有踐真履實的功夫,究竟解脫的目標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無始以來無明習氣隨業流轉,積存于八識田中成爲染汙種子,此不淨重識現行即種種妄念妄行,六根未淨,習氣未除,則生死流轉,無有了期。釋尊大悲救世,方便度生,因衆生之根器有淺深,故施設種種言教以爲法門。宗門行者除親近善知識外,還須廣閱經典,悟四谛十二因緣之理,熏習佛種,轉識成智,待根機成熟,再習最上乘法,方能六根斷倒,于人識田斷不淨種子,成大圓鏡智,此即豁然開悟,洞徹本心,無生無滅,不變不異,圓滿現成。可見所謂頓悟離不開漸修,所謂豁然大悟,不過是畫龍後之點睛、掘井後之見水罷了。古人雲,美玉不琢不成器,頑金不煅不致精,鍾不擊不鳴,刀不磨不利,豈有天生彌勒,自然釋迦哉?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才于靈山會上拈出直指法門,其寓意可謂深矣。藕益大師對此體悟尤深。據其自敘,初習禅時,認爲單傳之道,出于教外,于是一味蒲團打坐,將一切經論置之高閣,後參當時宗門耆宿真寂、博山等,又稽之古今大德參禅悟道的經驗,才明白“依文解義,叁世佛冤;離經一字,即同魔說”。于是發心遍閱大藏,並爲《楞伽經》等做注。在大師看來,一切如來從無言說道,方便說法,一切菩薩從語言叁昧,悟入無言,言說性空,是真解脫。若離文求理,即暗證癡禅,非正法眼藏也。末世禅門多弊病,病不在多學多聞,恰恰在于無知無解。所以不立文字是悟後的境界,先得通經通論,深入文字叁昧,才能解脫文字,寂滅言辭。如果倒果爲因,以執愚癡爲向上,以養懶悟爲苦功,則終落邪魔外道。在藕益大師看來,不僅經論要讀,而且古人所造諸經疏也要讀。有人以不泥先入之言而直究本心爲借口而欲廢古人疏論,是愚蠢的。喻如學藝者,必先遵師教以爲繩矩,只有先入乎法度,才能出乎法度,最後達到出神入化。未有背師教、棄法度,而能夠“隨心所欲而不逾矩”者。
禅與教的區別,根本不在其本身,而在于習禅與習教者,此即法無頓漸而根有利鈍。雖然從形式上看,禅與教皆有入處與出處,禅講發心、起疑、開悟,而教講聞、思,修慧,但究極而言,禅教皆顯發正因佛性之了因、緣因。因衆生習氣有厚薄,根有利鈍,故入道法門有異。六祖聽經,于“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頓然開悟,一切煩惱,應念化成無上知覺,這可以說是上上根機者的圓頓禅門,非一般人所能企及。至如根利如長慶禅師,尚須坐破七個蒲團,器宏如趙州禅師,叁十年不雜用心,參學不易可見一斑。初入宗門者,雖有依勝緣而得一念頓悟至理,然無始曠劫習氣難以頓淨,欲徹法源底,了畢大事,尚須習教以淨除現業流識。若見地未明,習氣未淨,稍有悟處即曰參學事畢,是認小爲大,得少爲足也。藕益大師曾將禅與教的關系比喻爲綱與網、根本與枝葉花果的關系,並目睹于當時禅風頹廢而感慨道“古者大宗匠之掃教爲義學,認指爲月,不見真月也。彼已具通教理,但不能親證親到,.故奪其依解,俾入真通。今之學者,尚未夢見教理,何所用掃?不譏謗法之罪乎?”
佛祖一心教禅一致
宗門所謂教外別傳,非離衆生心外,別有一法可傳,只是要人離卻語言文字,去悟言外之旨。此言外之旨者何?不過是佛祖之初心!宗門所悟者悟此心,教門所習者習此心,性相教禅,萬千法門,皆顯此一心之妙,教禅一致,“一”于此也。
佛祖相傳之心非身心相對之心,即不是指人的肉團心,也不是靈知之心,而是絕對待,無生滅,至精微而又至廣大的宇宙之心。依襯宏大師的說法,“心無可爲喻,凡喻心者,不得已而權爲仿佛。”憨山德清《觀心銘》曰:“觀心無相,光明皎潔,一念不生,虛靈寂照,圓同太虛,冥含衆妙,不出不入,無狀無貌。百千方便,總歸一竅。不依形氣,形氣窒礙,莫認妄想,妄想生怪。”此心超言絕相,無可名狀,但又決非虛空影響,有名無實。此心具含萬法之理,佛法宗旨,不出此心,故若迷此心,則有生死無常之苦;若悟此心,則了無我、達性空。所謂萬法本空即于此心悟性空之理,非離此心外,別有真空妙法也。此心當體即是般若,寂而常照,照而常寂。明乎此心,即如寶鏡照物,山河大地,森羅萬象,靡不瑩徹。“心佛衆生,叁無差別”,此心爲凡聖同具,在聖不增,在凡不減,以其爲一切衆生所本具故稱爲“本地風光”;以其性本清淨,爲究極真實故,稱“本來面目”;以其能顯大應大用,能現種種正念正行故,稱“無位真人”。此心雖人人本具,但通常人多在身心世界作活計,墮在五蘊區宇,被它籠罩,不得解脫。從上佛祖,自拈花微笑,乃至達摩初來,雖雲傳佛心印,實則非離衆生心外,別有佛心可傳,不過爲人解粘去縛,令達妄想無性,真心圓明而已。
佛教的一切法門,皆依此心性而展開,所謂“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二門叁乘,五家七宗,雖施設各異,其宗旨莫不會歸此心。逢佛住世,或遇善知識,聽聞佛法,明了洞達四谛之理,而生無漏聖慧,此本心之“生芽”也;思維所聞所見叁十二因緣等佛理,而生無漏聖慧,此本心之“依芽生莖”也;修諸善法功德而生無漏聖慧,此本心之“依莖轉生枝葉花果”也。叁藏十二部,皆從不同方面诠解此心性:明此諸法,—一皆非實我實法者,謂之慈恩宗;明此諸法,—一皆能遍具遍造者,謂之法性宗;直指現前,妄心妄法,體性皆空,令見性成佛者,謂之禅宗。宗下或參話頭,或習公案,或機鋒棒喝,或枯坐靜默,皆逗發天機、指歸妙明心性之方便也。
故此,修行者或參禅或看教,皆應求得發明本心,以契佛祖之心。
智旭大師在論及看經習教時,嘗雲:“千經萬論,求之語言文字,則轉多轉遠,求之現前一念,則愈約愈親。蓋一切經論,不過現前一念心之注腳,非心性外,別有佛祖道理也。”所以若真明心性,須知經論是明心見性之要訣,必不棄舍,但看時須知無一文一字不指點此理,就所指處當下從身心理會清楚,此即“不離文字而得觀照”,看經讀論,不可作文字解,不可作道理解,而應透過枝蔓,契會佛祖之心。如果不信自心,徒信佛語,被文字所轉,則埋沒本地風光,不能直下受用,經論反成悟道之障。襯宏大師在論及讀經貴用心時雲:“以耳聽受而得者,不如以目看讀而得者之廣也,以目看讀者,不如以心悟明而得者之極其廣也。以心爲君,以目爲臣,以耳爲佐使可也,用目當心,斯下矣,用耳當目,又下之下矣。”
宗門講求自證自悟,亦是要自家作主,自參而自得之。《金剛經》:“成就慧身,不由他悟”,中峰大師雲:“參禅必待尋師友,敢保工夫一世休”又日:“縱饒達磨與釋迦,擬親早已成窠臼。”無論是機鋒棒喝,也無論是參公案和話頭,都是爲起疑情、起情量、斷思慮、最終洞明本心,如果忘卻宗旨,不務實修而專務機緣轉語,甚或一頭鑽入公案中不得出,則只會被葛藤“纏”住;而難得真正的禅。
禅教皆悟心之具,兩者相資相濟,相輔相成。但悟道機緣不同,有先頓棄文字,單提古德機緣話頭而悟入者,有先從教中親習種種修行妙門,而後一齊抛卻,專依現行而悟入者,所以雖然皆主禅教一致,但也有重禅重教之別。襯宏大師曰:“禅教如目足相資,但以修禅爲主,而明教輔之可也。”在他看來若無一定見地,就難免盲修瞎煉之弊。而永明延壽大師則雲:“先以聞解信入,後以無思契同”,明確主張先學而後參。其實,禅教各逗機宜,善用之,無非是藥,不善用,無不增病,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佛語巧妙,佛意幽遠,非因地真純,用心切要,不能與實相相契也。襯宏嘗雲:“竊謂禅宗有叁藏,猶奕秋之有棋子也;叁藏須禅宗,猶棋子之須活眼也。均一棋子也,善奕者,著著皆活,不善奕者,著著皆死。均此叁藏也,知佛心者,言言皆了義,不知佛意者,字字皆瘡疣。”
曆觀古今禅宿,有以傍經說禅爲葛藤者,亦有以討疏尋經爲入海算沙者。以此詞責空談經論以逞狂慧者可,以此貶斥藉教明心者則不可。而自古教家亦多以參禅爲空疏,譏默坐爲啞羊者。同樣,以此責枯坐待悟,守癡而不用者則可,以此掃卻宗門大機大用,則妄矣。衆生無始以來我執法執恒重,執宗執教,皆無明妄識。經雲,不舍一切法,不住一切法,不厭一切法,不著一切法。若能生死心切,因地真正,發大憤志,則宗教皆爲我心之注腳,參禅則法法會歸自己,習教則句句流入性海。
心外無法,祖師所以示即法之心;法外無心,大師所以闡即心之法。釋尊四十九年說法利生,只是以不思議清淨心,發爲圓融無礙之辨才,示人安身立命處。善能解者,當于“四十九年未嘗曾說一字”處會得,則如來文非文如來語非語,叁藏十二部,一口吞盡,字字化成光明藏也。
《略論禅教一致》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