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存在的家園
楊玉昌
經常聽人說:“活的很累”,這幾乎成了人們的一句口頭禅。
作爲一個研究生,我對這句話也有著自己的感受。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躺在床上,遠離了白天的喧鬧,一種極度的疲憊和厭煩便湧上心頭,這時我禁不住想,要是我睡著了不再醒來有多好!
有一天我偶然從校報上看到一篇關于研究生心理症的文章,說是有不少研究生竟有著與我一模一樣的感覺。驚訝之余,我才發現,知識並沒有使我們登上神聖的殿堂,相反卻使我們面臨精神分裂的深淵;一方面是對精神自由的不懈追求,另一方面則是世俗欲望的無情糾纏。我們被置身于兩個對立自我的夾縫之中。
欲求解脫,卻不能擺脫欲求,我意識到了自己的矛盾,從其他人身上我也看到了類似的矛盾。
在我所生活的這座大城市裏,每天,車流人湧,熱鬧非凡。但人們在享受著現代文明的同時也承受著爲此而付出的代價:汙染的空氣與嘈雜的噪聲。流經市區的河流已是名符其實的臭水溝,蒸發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老人們回憶,幾十年前這裏曾是綠樹成蔭,蜻蜓飛舞,清流泛舟,而今卻已成爲不可企及的夢幻了。處在這種環境中的人怎能不渴望重返大自然的懷抱呢
難怪外出旅遊會成爲城市人的一種風氣。人們希望著哪怕暫時能夠駐足于一個安靜的環境,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然而,他們真的能夠在自然中得到清靜嗎
當我置身于湖光山色之中,看到遊人爭相拍照留念,或匆匆走過,隨手丟下垃圾的時候,我並沒有體會到這一點。顯然,他們並沒有忘記自己的欲求,相反,他們出來正是爲了滿足它。 除此之外,他們已不再知道自然爲何物。而正是自己的欲求使他們與自然隔離。
人離開自然不是自覺的,因而要自覺地回到自然就非常困難。我是在農村長大的,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種與自然融爲一體的情景。那時周圍的一切,從田野、河流、樹木,到飛 鳥、枯草、蟲蟻,都與我一樣有著生命,是我的夥伴,是我須臾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此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自己”。我渾然不知有“我”,但我充實地生活在每一天,猶如生活在永恒之中。然而,自從外出求學之後,我便離開了生養我的土地,常年踯躅于城市的街頭,成了半個城市人。盡管我自認我的根仍是在鄉間的泥土裏,而不是在城市的柏油路面上,但當我作爲遊客真的踏上林間小路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再不能同山水林木,這些昔日的夥伴交流了。正象城市的電影院、娛樂廳爲我提供消遣一樣,它們現在是我觀賞的對象,而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更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今我是帶著自己的欲求(即使是解脫的欲求)而來,因而它們對我保持沈默,甚至故意。在它們身上,我只感受到一種缺少城市繁華的空虛,一如我在城市的繁華中所感受到的空虛。
欲求解脫,就其本質仍是欲求,而不是解脫。當欲求與解脫被視爲正相對立的時候,其實人,仍處在欲求之中。
一位西方哲人說自己是生活在個人與集體的分界線上。我想,中國人則是處在“入世”、與“出世”的沖突中間。中國自古就有人,身在朝廷卻時時懷著歸隱的志向,反之也有人,身處江湖,心 憂廟堂。因而,許多人官場失意後遁迹山林,也有不少江湖隱士重新踏上仕途之路。不管怎樣,他們都沒有真正找到自己,而只是在自己的欲求中徘徊。
“入世”與“出世”的根基是“在世”,只是由于“在世”,才産生了“入世”與“出世”的分別,因而“入世”與“出世”在本質上是一回事。是“我”“入世”與“出世”,但並不是“我”選擇“在世”,那麼,究竟是誰“入世”與“出世”呢
在萬物之中,只有人能夠意識到自己,從而産生了一個在自身之外的“我”。如果說肯定自己是人的第一次覺悟(“是我”),那麼,否定自己則是人的第二次覺悟(“非我”)。顯然,只有人才能肯定和否定自己,但肯定和否定自己卻都是人脫離自身的標志,因爲自身並不是人肯定或否定的對象,人就是他自身。“我”的産生,使人脫離自身,淪爲遊蕩于“是我”與“非我”之間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于是我理解了爲什麼西方現代哲人,如尼采、海德格爾、湯因比等分別在其著作中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大地”的概念。顯然,他們都親眼目睹了人類以理性爲工具瘋狂地欲求所帶給自然的破壞和人類自身的異化,從而呼喚人類回到自身,回到大地母親身邊。在這一點上,使他們能與東方佛 教思想呼應。
西方哲學自柏拉圖以來一直堅執著理念世界與感覺世界的對應,後者是神以前者爲模型創造出來的。這實際上造成了“是我”與“非我”之間以及“是我”、“非我”與“我”之間的分裂。這種形而上學思想在近現代因受到攻擊而逐漸衰弱。所謂“大地”,其實反映了西方哲學要求走出人類所構築的觀念世界,回到人類生活的現實世界。這樣西方哲學就獲得了與東方佛教思想的交接點,因爲後者正是要通過超越“是我”與“非我”的對立而回到我的本身。青原惟信禅師的一段語錄正體現了這一點:
“老僧叁十年前來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這裏的叁個階段正分別代表了“肯定自己”、“否定自己”和“超越對自己的肯定或否定。”顯然,只有最後一個階段才真正取消了人與自身的隔離,使人真正回到自身。因此,除了肯定或否定自己之外,人還要超越對自己的肯定或否定。這是人的第叁次覺悟。由此人才能在自身中徹底擺脫欲求與解脫對立的二難困境。
我曾是西方哲學的信徒,但我卻感到越是深入西方哲學,就越是被引向佛教,尤其是禅。後來我發覺這並非只是我個人的現象。海德格爾在晚年曾說,禅說出了他一輩子想說的東西。的確,他關于“存在”的思想與禅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認爲,真正的存在超越人的思慮,是人本真的生命,而否定人的思慮,要人頓悟自已本來面目,正是禅的宗旨。
有一次我向一位法師提出一個自以爲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人們都象僧人一樣出家的話,那麼,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人了,由誰來延續佛法呢
”不料法師直截了當地回答說:“不要老是想“如果……”,最重要的是當下去做”。我這才明白自以爲真實的問題,其實是由于“我”外在于我本身才有的,因而只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影子。事實上,許多看上去不可克服的矛盾,如欲求與解脫,“入世”與“出世”,肯定自己與否定自己等,都是來自假定(假定了“我”的存在),整個西方文明的基礎就是假定,一方面通過假定下降到結論,這就是自然科學,另一方面通過假定上升到原則,這就是所謂形而上學和神學。這樣一來,一旦假定本身成問題(事實正是如此),西方文明的基礎就都發生了動搖,西方文明在現代的危機正是由此産生。因此,現代西方哲學正是要通過所謂“懸置”、“加括號”等辦法使人們抛棄固有的思維定式(“不要想,而要看”),從而“面向事情本身。”這意味著,人在認識之前要先放棄自己的欲求,這樣人才能得到關于自身的真理,因爲由自己的欲求而來的只能是自己欲求的産物,而不是自身。換言之,自身是不可能通過自己的欲求得到的,因爲自己的欲求,不論其所求什麼,如何求,都早已離開了自身。從自己的欲求到自身,即從“我”到我,反映了本世紀以來東西方宗教、哲學的共同發展趨勢。被稱爲自我意識的“我”是人脫離自身、自然的根源,因爲“我”使自身、自然都成爲對象而我則與自身、自然融爲一體,因爲我、自身、自然都是作爲本身而存在。“我”來源于假定,一旦取消這個假定,人會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但由此人才能作爲我完成對由“我”所導致的二難困境的超越。禅宗在世界上愈來愈受歡迎,是因爲之對假定的“我”的否定及其隨之而來的對人的真實、自在的我的回歸。
禅,使人們真正了解自身,回到自身,實現自身。這是東西方聖哲的遺教,也是走出當今現實 精神困境的出路。當我們踏上這條路的時候,世界和人生將呈現爲美好。
禅,存在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