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可禅學思想的特色
真禅
慧可(487-593),我國禅宗第二祖,南北朝時之禅僧。河南洛陽人。俗姓姬,初名神光,又作僧可。幼年時即于洛陽龍門香山依寶靜出家,于永穆寺受具足戒。早年周遊各地,聽講受教,遍學大小乘義,參禅冥想,又精研孔老之學與玄理,因而通達內外學。他博覽群書,常常慨歎說:“孔老之教,禮術風規,莊易之書,未盡妙理。”于是熱衷于精研佛教教理。聽說菩提達摩止息少林寺,乃于北魏正光元年(520)前往嵩山少林寺,參谒達摩祖師。當時達摩在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不談學問,聽到有名的學者慧可也向菩提達摩學習禅法,“一時令望,鹹共非之”,頗不以爲然。
慧可初至菩提達摩處,達摩不讓見,慧可乃終夜立雪中,一直到天明,達摩仍不許其人室。慧可乃以刀自斷左臂,以表示求道之至誠。至此,達摩才允其人室,得以當面谒見,最後得以大悟,達摩並賦予大法,傳給衣缽。但在道宣的《續高僧傳》卷十六中,則是另外一種說法,說是在北周武帝滅法時,慧可與達摩的另一弟子昙林,爲了“共護經像”,結果兩人各失一臂。還說,因爲慧可“以法禦心”,所以雖斷臂也“不覺痛苦”。
以上兩種說法,後世皆依前面一種說法,認爲慧可爲了表示求道之誠,才以刀自斷左臂的。我也認爲這一說法比較符合情理。
慧可在嵩山少林寺,從學菩提達摩6年,盡得菩提達摩所傳。其禅學思想,基本上繼承了其師菩提達摩的傳統,但亦有所發展。史載達摩曾以四卷《楞伽》授予慧可,故《楞伽》思想對他有很大影響。同時,慧可也堅持了達摩“二人四行”的禅法,並在此基礎上大大地發展了一步。
達摩的“二人四行”禅法,首先是“藉教悟宗”,然後是“壁觀”,接著是抛棄經教文字的束縛,最後達到“與道冥符,寂然無爲”的境界。慧可在此基礎上的發展,表現在對“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和“不立文字”等等法門,都作了明確的論述和回答。
表達慧可禅法中“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思想的,以《五燈會元》卷一《初祖菩提達摩大師》條所載慧可和菩提達摩初見時關于“安心”的一段對話最爲典型。
慧可立雪斷臂,達摩答應收他爲弟子時,慧可一開口就直接提出關于禅宗傳法的“心印”問”題。當時慧可詢問達摩說:“諸佛法印,可得聞乎
”按照常情的回答,一定是“可以得聞的”,而且會舉出佛法的基本理論,諸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的叁法印,“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緣”、“五蘊”等等。而菩提達摩的回答,則如同他初見梁武帝時的回答一樣。菩提達摩與梁武帝的問答是:
梁武帝問:“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梁武帝在這裏說的是事實,他自稱帝不久,就把佛教定爲國教,他本人曾四次舍身金陵同泰寺爲奴,又四次爲臣下以巨款贖回。有梁一代,僅金陵一處,就有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余萬人。因此,梁武帝總認爲自己是功德無量的。哪知菩提達摩的回答卻是:
“並無功德。”對于這種徹底的否定,梁武帝當然不服,于是就追問:
“何以無功德
”達摩又回答說,因爲“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意思是說,你所做的這些,只是叁界六道中人道和天道(佛教稱六道輪回爲地獄道、畜生道、餓鬼道、阿修羅道和人道、天道)所得之小果,是有漏法之因,好像人影是隨著身形而來的,雖然是有,但不是實在的有,做得再多也不會成佛。梁武帝聽了,仍不甘心,乃繼續追問:
“如何是真功德
”菩提達摩仍以否定的方式作回答:“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這是說,真正的功德,是不能靠世間所做的一套,如造寺寫經、戒齋度僧、坐禅念佛等所能得到的。梁武帝一聽,這與佛經上說的完全不同,不由得惱火起來,于是就問:“如何是聖谛第一義
”菩提達摩的回答是“廓然無聖。”意思是你梁武帝所說的“聖谛第一義”是不存在的。這下子讓梁武帝抓住了話柄,說:“對朕者誰
”意謂站在我面前的是什麼人
難道不是佛弟子嗎
難道不相信佛法嗎
出于梁武帝的意料,達摩回答說:“不識。”梁武帝對于達摩的回答不能領悟,達摩也自知兩人語不對機,于是就潛行至北魏,前往嵩山少林寺。
菩提達摩回答慧可所提出的問題,基本上仍是按照這種思路,說是“諸佛法印,匪從人得。”既然諸佛法印不能從他人求得,那就只能向自己的內心去求得了。慧可不理解諸佛法印,就認爲自己的內心不安甯,于是對菩提達摩說:“我心未甯,乞師與安。”達摩一聽,就知道慧可對“心”是什麼,“心在何處”都沒有搞清楚,所以馬上說:“將心來,與汝安。”意思是只要你能把握住這個“心”,我就能爲你安心。“可良久曰:覓心了不可得。”是啊!慧可自己以爲“未安”的“心”,實際上不知在何方,怎麼能覓得呢
哪知達摩竟說:“我與汝安心竟。”達摩回答竟如此簡單直接。實際上根本不需要達摩爲之“安心”,“心”本來就好好地在慧可身上。“心”本來就圓滿無缺,根本用不著去“覓心”、“安心”。所以當達摩“我與汝安心竟”的“竟”字一出口,慧可即恍然大悟,實現了最後的飛躍,展示了無限風光。于是,慧可丟掉了所有的思想包袱,結束了他的掙紮與苦鬥,獲得了精神上的升華,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這可說是慧可的典型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禅風。
慧可追隨菩提達摩6年,最後向達摩顯示了自己的悟境,並傳遞了自己對禅法的體驗。菩提達摩“欲返天竺,命門人曰:時將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
”這時有一位弟子名叫道副,對菩提達摩說:“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爲道用。”菩提達摩說:“汝得吾皮。”
另一位弟子尼總持對菩提達摩說:“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閦佛國,一見更不再見。”菩提達摩說:“汝得吾肉。”
又有一位弟子道育對菩提達摩說:“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菩提達摩說:“汝得吾骨。”
最後慧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向菩提達摩禮拜以後,仍舊是“依位而立”。菩提達摩說:“汝得吾髓。”(以上引文見《五燈會元》卷一《初祖菩提達摩大師》條)
在這裏,道副講了“不立文字”的道理,即不能離開文字,又不能執著于文字。這與達摩所講的“藉教悟宗”、“不隨他教”的基本含義是一致的。尼總持講的“一見更不見”,實際上即是“頓悟”的教旨。道育講地、水、火、風的“四大”本來是“空”的,色、受、想、行、識“五陰”也是不實在的“非有”,所以是“無一法可得”。他們叁人的回答,都是“教外別傳”的南禅宗義,但用言語說了出來,就不是真正的“不立文字”了。因此,達摩對于他們叁人的回答,只是作了有保留的肯定。相比之下,慧可就高明得多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起來,向達摩顯示他自身的存在。菩提達摩一見,知道慧可已經大悟,于是就將“正法”和衣缽都傳給了他。這一段故事,可說是慧可最典型的“不立文字”的禅風。這種禅風,與靈山會上“如來拈花,迦葉微笑”的故事可說是一脈相承。
《續高僧傳》卷十六《慧可傳》還記載了慧可與向居士的一段對話,從中亦可窺知慧可禅學思想的另一特色。其中先引向居士的問話:“除煩惱而求涅槃者,喻去形而覓影;離衆生而求佛,喻默聲而尋響。故迷悟一途,愚智非別。無名作名。因其名則是非生矣。無理作理,因其理則诤論起矣。幻化非真,誰是誰非
虛妄無實,何空何有
將知得無所得,失無所失。”這裏向居士認爲,不能“除煩惱而求涅椠”,“離衆生而求佛”。因爲“迷悟一途”,“愚智非別”。這樣就把世間和出世間的一切差別等量齊觀,認爲“得”就是“無所得”,“失”就是“無所失”。慧可的回答是:
“說此真法皆如實,與真幽理竟不殊,本
迷摩尼謂瓦爍,豁然自覺是真珠。無明智慧
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觀身與佛不差
別,何須更覓彼無余
”
慧可的回答認可了向居士之說,同時又作了補充。認爲諸法“非真”、“無實”,也就是“真如”、“幽理”;說萬法“幻化”、“虛妄”,也就是“萬法即真如”。
在這番問答中,向居士說“迷悟一途,愚智非別”,慧可則說“無明智慧等無異”、“觀身與佛不差別”,兩人所說的基本含義是一致的,都把愚與智、迷與悟、衆生和佛身這叁者等同起來。同時,他們都反對除煩惱別尋涅槃,離衆生身另求佛身。這些說法,都爲學佛者提供了自尊和信心,增添了許多人生的積極性。
總起來說,慧可繼承和發展了菩提達摩的禅學思想,從而使達摩禅的傳承增加了新的內容。無論在宗教理論上,還是在宗教實踐上,慧可所發展的達摩禅法,與他同時和此前流行的禅法,都有所區別,從而使禅法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面貌。
慧可作爲第一個華人祖師,他對傳承達摩的禅法,以及後來禅宗的形成,可以說是立下汗馬功勞的。但他晚年的境遇並不好。
達摩西歸後,慧可于北齊天保叁年(552)授法于其弟子僧璨。其後赴邺城演說《楞伽經》義,凡30余年。據稱韬光晦迹,人莫能識。這是說,慧可的禅學思想,在當時並末引起人們的重視。因爲當時“合國盛宏講授”,其禅法得不到人們的理解,因而無法弘大,甚至經常受到種種非議和迫害,終于在隋開皇十叁年(593)示寂。
(原載《中國嵩山少林寺建寺150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