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藝術
達亮
蓮花生大士說:“人類面臨兩種死亡的原因:過早的死亡和自然壽命耗盡的死亡。過早的死亡,可以透過修持延壽的法門加以改變。但如果死亡的原因是自然壽命耗盡時,你就像枯竭的油燈一殷,沒有方法可以改變。你必須准備走。”由于我們的業,大家都有一定壽命;當它耗盡時,很難延長。不過,修行極高的人。可以克服這個限製,而延長他的生命。因爲我們所做的任何修行功夫,部是在累積“功德”,所以都有助于延長壽命,帶來健康。一位好的修行人;透過修行的啓發和力量,可以延長壽命。另外,也有特殊的“延壽法門”,可以透過禅定和觀想的力量,吸收地、水、火、風四大和宇宙的氣。當我們的能量虛弱和不平衡時,這些法門就可以加強與調和我們的氣,産生延長壽命的效果。
頂果欽哲仁曾提到一位上師的故事:
這位上師已經精通了脈、氣、明點的瑜伽行。有一天他告訴侍者:“現在我就要死了,請你看看日曆哪一天是吉日。”侍者嚇了一跳,卻不助違背上師的意思。他查了一下日曆,告訴上師下個星期一是吉星高照的日子,上師說:“星期一離今天還有叁天。嗯,我想我辦得到。”幾分鍾後。他的侍者回到房間,發現他以瑜伽禅定的姿勢,坐得挺直,好像己經過世。上師不再有呼吸,只有微弱的脈搏。侍者決定不做任何事,只是等待。到了中午,侍者突然聽到很深的呼氣聲。上師又回到平常的情況,高興地跟侍者講話,還津津有味地吃完午餐。上師在整個上午的靜坐中,一直屏氣不呼。爲甚麼他這麼做呢?因爲我們的壽命是以一定的呼吸次數來計算的,上師知道他的呼吸次數己經快完了,所以就屏住氣,要把最後的呼吸留到吉日良辰。午餐過後,上師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屏住氣一直到晚上才呼,第二、第叁天他還是這麼做。當星期一來到時,他就問:“今天是吉日嗎?”“是的。”侍者回答。“好,我今天就走了。”設有任何明顯的疾病或困難,上師就在禅定中去世。
宋朝有一位性空禅師坐水而死的事,也很有傳奇性。當時有賊人徐明叛亂,使生靈塗炭,殺伐甚慘,性空禅師十分不忍,明知在劫難逃,還是冒死相見徐明,想感化他。他在吃飯的時候做了一首倡自祭:“劫數即遭離亂,我是快活烈漢;如何正好乘時,請便一刀兩段”,因此感化了盜賊,解救了大衆的災難。後來禅師年紀大了,就當衆宣布要坐在水盆中逐波而化。他坐盆中,盆底留下一個洞,口中吹著橫笛,在悠揚的笛聲中,隨波逐流而水化,成就了一段佛門佳話。他留下一首詩:“坐脫立亡,不若水葬;一省柴火,二省開圹。撤手便行,不妨快暢;誰是知音?船子和尚。”原來過去有一位船子和尚也喜歡這種水葬方式,性空禅師因此特意又作了一首曲子來歌頌:“船子當年返故鄉,沒有蹤迹好商量:真風遍寄知音者,鐵笛橫吹作教坊。”性空禅師和船子和尚這種吹笛水葬的死法,不是也很有詩情畫意嗎?
有詩情畫意且頗具死亡藝術當推唐朝永嘉大師的“半句偈”,是爲女弟子(妹妹)玄機大師圓寂時頌的。玄機大師于唐.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五月初八,倒立而化,推之不倒,永嘉大師爲其作“半句偈”:“生也顛例、死也顛倒”。誦後乃仆。
永嘉大師的“半句偈”“生也顛倒,死也顛倒”,曾有人對此作過解釋:人在母親的肚子裏,未生時顛倒著長大,又是顛倒著生出來。死的時候,又顛倒著離開世界,所以稱之“生也顛倒、死也顛倒”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稍微靜思一下,你就會覺得這樣的解釋太俗氣,太滑稽,甚至有點荒唐。其實,“生也顛倒”中的“生”字,是說人出現在世間;生活在社會裏,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娑婆世界裏,一定要了解人生、發現人生、分析人生、奉獻人生、人生活在器世間和有情世問,耍以正知正見去分析、去判斷、去理解,不要以顛倒的眼光去看世界,不要以顛倒”的感受去接觸事物。
永嘉大師說的“顛倒”是說:妹妹!您已經懂得這個道理了,我很佩服您,您現在是在開示衆生,說世間的人都是顛倒著看問題、顛倒著做人、顛倒著認識世界;把世間醜的說是美的、臭的說是香的、短的說是長的、假的說是真的、空的說成有的。正因爲這樣,您現在通過用瑞相,明白地表演出了這個精彩節目,告訴大家……
很多禅師死的姿態千奇百怪,像丹霞天然禅師策杖而死;隋朝的惠禅法師是手棒著佛經跪化的;唐朝的良仿禅師來去自如,要延長七日就延長七日而死;遇安禅師自入棺木叁日猶能死而複生;古靈神贊禅師問弟子說:你們知道甚麼叫做“無聲叁昧”?”弟子們答不知道,神贊禅師把嘴巴緊緊一閉就死了。而龐蘊居士一家四口的死法尤其各有千秋:先是女兒靈照搶先坐在父親的寶座上化逝,龐公只好臥著死;兒子在田裏鋤地,一聽父親去世了就丟下鋤頭立化;龐夫人見他們個個都去了,也撥開石頭縫隙,隨口留下一偈而去:“坐臥立化未爲奇,不及龐婆撒手歸;雙手撥開無縫石,不留蹤迹與人知!”像這些禅師、居士們的死法,既輕松潇灑,又幽默自由。是快活自在的,是有詩情畫意的;他們用各式各樣的舒舒服服的姿態通向死亡,站著、坐著、躺著、跪化、說偈而死……由于他們具有勘破生死的智慧,才能這樣無挂礙地撒手而去。人有生死心,對死亡應該有更深一層的認識,有更高一階段的領悟,不要以爲附贅懸疣,以死爲懼哀號,而應將死亡視爲一件美好自然的事。
杜尚以爲“人生沒有甚麼事是重要的”。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也曾表達過相似的意思,他說:“我沒有那種失去了它,就使我感到遺憾的東西”。他在獄中臨死前還從容地和獄友談論“靈魂不死”的哲理,他說:“我何必畏死?因爲死,我可以回到智慧之神那裏,回到已去的朋友身邊。”也許有了這種對生命的從容,才能使人生真正地潇灑起來,才會使生命穿越生死的界限,才能在任何時候都能“臨難不迷”。據說古羅馬有個皇帝,常派人觀察那些第二天就要被送上技場與猛獸空手搏鬥的死刑犯,看他們在等死的前一夜,是怎樣的表現。如果發現惶惶淒淒的犯人中,居然有能呼呼大睡,且面不改色的人,便偷愉在第二天早上將他釋放,訓練成帶軍的猛將。還有,宋明帝時有位圍棋手叫王,因名與明帝(劉)諱同,得罪了皇帝。一天,他在家中與客人下棋,正在爲一個“劫”打的難分勝負時,皇帝派人送他一瓶毒酒,一道聖旨令其自盡。他看完聖旨,面不改色,如沒事一般繼續下棋,直到打完劫、終了局,把棋子放回盒子裏。他才把聖旨給客人看,告訴客人皇帝讓他死。他把毒酒倒入杯中,對客人說“這杯酒就不勸你喝了。”一仰脖子,就喝光了杯中的毒酒。清代著名文學家陳維崧吟了“山鳥山花是故人”一句即溘然長逝……他們怎會如此坦然面對死亡呢?我想,具有“涅槃”觀念的修行者、得道高僧及尼姑們,他(她)之所以對死亡沒有焦慮與恐懼,是因爲對他(她)們而言,此生之“死”意味著進入佛國的“新生”,意味著永恒地、無生死地生活于“極樂世界”,如此,“死”又算甚麼呢?他們甚至還能欣喜于“死”的降臨,這就是爲甚麼得道高僧多能坦然而欣喜地面對“死”,並具備無所畏懼、勇于赴死的信念與實踐。
世間何物最珍貴?當然是生命珍貴。但是人作爲一種有精神世界、能創造出許多文化價值的動物,卻應該也能夠在特定的情境下,勇于獻出這世間最寶貴之物,這恰恰是人之所以偉大的集中體現。人們爲某種崇高的信念、偉大的目標獻身之時,決不會有半點一般人所面臨死亡時必定湧現出的死亡恐懼,相反,能心境坦然、無所畏懼地走向死亡。如“田橫之五百人,勾踐之罪人叁千人,屬劍于頸,亦皆以身殉國……”(《自殺的真相》“序一”)又如,公元前二一二年,當羅馬人攻入敘拉古城時,數學家阿基米德正在沙灘上解算一道幾何題,一個羅馬士兵走了過來。阿基米德對他說,“請別弄亂了我的幾何題。”羅馬兵舉刀向他揮去,面對刀刃,阿基米德說:“請等一下,讓我做完這道題。”據說。羅馬的大兵並沒讓他算完那道題,就讓他的腦袋轉移了。還有爲南宋政權披肝瀝膽、曆盡艱險的文天祥,身圍著上寫“孔曰成仁,孟巳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的衣帶。昂首走向刑場……誰說他們的死不是一種藝術,一種震撼生命的藝術,一種覺醒人生的藝術。
在大沈默中圓寂也是一種藝術,柏拉圖的死就是一個印證,威爾。杜蘭在《西洋哲學史話》中記載他的死:“有一天他應邀參加一個學生的婚禮,夾在賓客中間暢飲;筵席開到一半,偉大的哲學家悄悄離席而去”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默默躺下,呼呼睡去。第二天清晨,疲倦的客人在狂歡後發覺,他已由小睡進入長眠。”柏拉圖在死前用勇敢的鎮靜應付了命運,保持了面對死亡的尊嚴,這完全是了悟生命之始終後所表現出來的——沈默。這種死亡,誰說不是藝術?在自然界裏,所有堅韌的動、植物,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在走向死亡。你看年年秋天飄零的葉子,在樹下鋪積成厚厚的一層,靜靜地美麗著。我常常不相信這也是一種死亡。但我相信這是一種“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最佩服的還是藏族人對死亡充滿敬意,以仰望的心態爲之送行的超然。想想“天葬”——鹫鷹帶著死者的靈魂,藉此而升天,融入天宇,歸于大自然永恒的輪回;以鹫鷹爲承載的葬禮是莊重的,也是聖潔的。天葬,是體現了宗教精神。也使我明白了生之複雜與死之簡單……。
其實,一直以來我們都有一個誤解,認爲人是怕死的,然而,以人類萬物之靈的聰慧,既已知道死亡避無可避,懼也無益,爲甚麼還要害怕?在走得離死亡那麼近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人類懼怕的並不是死亡的本身,而是往往與死亡如影相伴的傷痛和病苦;人類痛苦的不是對死亡後的世界一無所知或告別人間繁華,而是很少有人在以死亡爲題的考試中對自己的生活質量打一個高分,大部分人都是帶著沒活夠、沒活好、沒活暢的痛苦一步叁回頭的離開這個世界的。陸幼青的《死亡日記》和米奇。阿爾博拇的《相約星期二》,這些作品不僅讓我們通過作者的眼睛審視死神,也讓我們由死亡更進一步思考生存;由死亡更進一步思考道德底線和真正的人道主義精神。
莊子以生爲附贅懸疣,以死(huan)爲潰,死亡便俨然成了投合生命的美麗旅行。“我認爲我死不了,因爲一個人死要死得是時候,人要笑著死,笑要人死的時候是必不可少的。死亡的藝術是悄悄地玩捉迷藏的藝術,這是一種人們之間的微妙的藝術,也是一種人們之間的微笑的藝術。”墨西哥著名詩人、散文家,一九九○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克塔維帕斯如是說。“不管留給這世上的是甚麼樣的文字,它都是:我的、真的,因沒有修改的機會而遺憾的文字。”“全部的文字會在一個適當的時候發表,比如,對我來說,太陽不再升起的某個早晨。”陸幼青也如是說。是的,我們不僅需要建構一種科學且合意的人生觀,還必須擁有正確的死亡觀,以獲得某種生死大智慧,從而既提高生命的質量,同時也能夠消解對死亡的心理恐懼,最終超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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