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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亡邊緣的叁要道(寶僧)

  在死亡邊緣的叁要道

  寶僧

  心靈之道,無形而難約。宗教修行對于大多數一般信衆而言似乎總是一套刻板的模仿,最初的時候,它或許是一種新的經驗、一種新的刺激,甚或是一種愉快的遊戲,但如同所有的官感刺激一樣,不久,那些曾經新鮮的空氣變得無滋無味了。如果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仍需要爲之付出體力、付出經營的辛苦、甚或即便只是一種形式的堅持,就如同只是每天早上起床時念一念叁歸依,我們都會感到那種索然無味的束縛。

  不過,請不要放棄這種堅持,即使它已經麻木了,即使連自己都懷疑那只是一場空心的形式了,那也不要放棄,就算是一套機械的習慣,在必要時,也會有它的作用。有時,那種作用對于一個人在命懸一線之際是關鍵的、是決定性的。

  西藏的一位佛教的大師曾將佛教的修行簡煉成叁要道──叁個主要的修行步驟──出離心、菩提心、正見。我曾不止一次地學習過這個教法,然而,不得不承認,在我的那些學習之中是有著相當大的機械性和責任性的,那可能算不上是一種自覺的行爲。面對一套熟悉的教理,卻不見得每天都親切,就如同我們每天都需要維生地喝水,可是水對我們一般來說,卻是毫無感情的,淡然無味的。然而,在昨夜的經曆中,一種機械訓練所引伸的條件反射卻救了我差點就崩潰的思維神經。

  我的心髒一向有問題,雖然曾經香港葛量洪心髒專科醫院的就診,但卻一直不明病因。它不發作的時候,我一如常人無異,但它一發作時,有好幾次我都甚至聽到了死神在我背後那忍耐而輕微的呼吸聲了。就在昨天夜裏,我那心髒病又一次發作了。

  每當我的心髒病發作的時候,體力上的崩潰出現得是突然而迅速的,當我突然發現自己全身是虛汗、煩燥、心悸、以及失力時,我起先擔憂自己是不是感染上了那只最近讓整個香港聞風喪膽的非典型性肺炎,因爲那是讓人討厭的傳染性的疾病,它讓我擔憂的並不是那要命的病因,而是因爲患上這種病之後,會令人們恐懼和嫌惡,當然,我又明知道他們是有理由那樣的恐懼和嫌惡的。但很快我已從病征中認出,那應該是我心髒的老毛病又犯了。不久,我在心靈感覺上又一次經驗步向死亡。熟悉我的朋友們可能都知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死亡不再是遙遠,而是只在呼吸之間的時候,我說的不是佛教徒們平時在休閑愉快的假期中修一修死無常,或滿懷宗教熱情地高呼著死無常的那種時候,而是當你真正感覺到,那是不用假想的,就像是等待死刑囚犯從等待宣判而至忽然親耳聽到了執行死刑的宣判一樣。那是沈默的、孤獨的,如果,那是一場痛苦,那也是現場的、親驗的。

  死亡是一場永別。它不是那種慈母送遊子遠行的感覺可以相比的,甚至連那種被形容作死別般的送親人上戰場的感受也不能比擬,因爲真正的死別是絕對絕望的。可能真的要到死的時候,人才會親自的體會到它,請相信我,你一定會有機會體驗得到的,至少一次。之所以說它是一種絕對的絕望,是因爲這場永別是那樣的肯定,讓人不得面對和不得不承認,讓人毫無再假設的希望。而這場永別又是對一切而言的,它清算了你所有的愛,所有的恨,或甚至是所有存在的感覺,那時甚至連一件早已被你遺忘了的小玩具都可能變得清晰和難以割舍。腦海中閃電般地翻騰著一切你曾經曆的,一切忽然有如重生一般的清晰和親切,然而,你已經明確地知道,一切正在遠去,如箭消逝,最後是我們最爲喜愛的身體和那些曾因爲這個身體而有的自由自在的感覺。

  如果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心中還有什麼來不及放下,或甚至乎從來就未經過任何放下的准備訓練的話,我指的是將一切放下,那麼,那種執著不舍的心情就會像是十只手指緊握著一堵鐵欄柵而被活活拉斷了一樣,一樣的痛。更有趣的是,那時不但有永別一切所愛的痛,連那一切所恨也變得那樣不舍難離,因爲那時我們才猛然發覺,恨,曾經也是我們這一場生命中經曆的一部分,而我們又是多麼的完整地愛著自己的一切。所以在那個時刻,如果我們手裏若還有一根針的話,我們也會拽著拳頭,將之緊握,然而,一切將去不作更留的痛苦和混亂是無以複加的。這種混亂和痛苦如果來不及處理的話,對于未來生命重現的時候應該是有害的,就如同晚上沒有完成功課的孩子,當第二天早上一醒時,昨日的負擔就會如量地擺在桌上,或者還會更糟。

  記得我從宗薩佛學院回到成都時,曾經對一個朋友說過,如果一個人年老的時候,應該去那種原始的山林裏去等死,因爲我們需要提早放下,放下所有我們在深心骨髓裏愛著的(我的朋友曾在她的書裏這樣樣描寫過她對兒子的愛),和在深心骨髓裏恨著的,因爲那時我們需要把自己執著的靈魂放輕,好讓它足夠輕到能飛上天堂。而對于那些絕大多數不能將之終老放在深山叢林裏的人來說,提早學習一下出離心就變得顯然必要了。當然,這種出離心可能不能夠像那位大師所希望的標准──“于輪回盛事不生刹那之希望”,但它至少可以讓我們了解在必要的時候去盡量放下,最少,它應該讓我們察覺到那個不得不放下的時刻是怎樣來臨的。如果連這個都不能,我們在死的時候可能就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凡夫了,而那種所謂的宗教信仰可能不過是一套徹底的形式而已。

  不得不承認,要放下並不容易,它絕不是一個普通人所能作出的決斷。不舍所愛才是我們的自然反應和准則,更何況在死的那一刻,是要面對頓然放下一切呢,那對于我們的習慣心理而言,簡直是一種重創。而要面對這種重創,要學會放下,似乎沒有什麼比發起對他人的關懷更好的方法了。自私自利,在我們的生命中表現得一直很自然,雖然在現今文明社會裏,大多數人都承認它的危險和不道德,但是它卻如影隨形般地和我們所有的思想和目的膠著著,嚴格來說,我們不曾有一刻不是自私自利的,它也是那個堅執不舍的心態最有力的扞衛者和辯護人。然而,自私自利的心態在本質上正好讓我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狀態,因爲就徹底的自私而言,它必定是依靠排他來完成,這是一個不難理解的哲學命題。如果真的是這樣,也就恰恰是這種心態製造並讓我面對了生命中太多的苦難,而那些苦難或者本來不應該那樣的沈痛的,是我們自己看錯了。寂天菩薩講過:“那些一心求自利的有情如今在苦海中不能自拔,而那位全心全意行利他的佛陀卻早已得到了無上圓滿的樂果,聰明的人難道看不到他們之間的分別。”

  關心別人的心態,或稱利他的心態,甚至,發展到佛教所謂的菩提心,它是一種將生命放寬拓闊的心態。它自然流露的本質是一種悲天憫世的關懷和力量。說它是一種力量,因爲當心靈適在利他爲人的狀態時,它表現出一種具大的包容和勇氣,這種包容和勇氣仿佛讓一切苦難變得渺小了,如果利他的心態能被發展至無形之巨時,一切有形實質的苦難或者就會如同一毫投諸太虛,微不足道了。這在人世間也有些可以比較的例子,比如讓一位母親去獨自渡過一場艱難時,可能那就只是一種艱難,而如果讓一位母親准備帶領她的愛子渡過一場艱難時,這位母親的血液裏流的可能就有勇氣,原來應該一樣的困境,而面對這樣的困境的心情卻完全不一樣了。事實上,有什麼環境,有什麼世界是離開我們的感覺而存在的呢?沒有,佛教中有充份的教理可以論證這一點。我感受的那個世界,不過就是我們的感受而已罷。

  利他的關懷和菩提心的修行對我們現在來說可能只是一種願望,一般的人都注重這種願望所可能兌現的成果,無論在今生的或是在未來生的,這在我們功利的社會心態中是可以被理解的。不過,要功利也應該徹底一些,若誰能夠徹底地從將獲得何種利益爲前提出發來觀察利他的修行時,你會發覺,即使是僅僅發起利益他人的願望,其依然有著無可估計的價值。在面對死亡的那一刻,如果你能有一刻想得起利他,想得起你曾在今生發過的利他的誓言的話,請注意那一刻的經驗,我上面說過的那種包容和勇氣的力量會讓本來如在驚濤駭浪中的苦難、恐懼、孤立無援等等驟然清滌了。且不說這會爲將有的來生帶來什麼樣的利益,即便就是那種感覺本身,那種活生生的勇氣和感動本身就足以讓人興奮和鼓舞。對于苦難,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畢竟,解脫也不過就是“苦的止息”而已。

  生命不過是一場夢,苦和樂在兩邊瘋狂的跳舞,我們在中間,總是茫然失措。直到有一天,我們終于發現,這只是一場夢,一場我們明明睜著眼睛在發的夢,到那時,我們發現我們原來一直是睜著眼睛的,于是本來是醒的,終于徹底醒過來了。

  這算不算就是正見?如果是,我們就太混蛋了,怎麼會把好好的一場夢卻執著成爲這樣一場難忍的苦。但我們此刻卻又明明擺脫不了,一切的愛,一切的好,于是,我們也在愛和好的糖漿中吸食著輪回的毒。而此刻我可以做到的,就是我們至少要知道它,知道它是怎樣發生的。要不然,人生就真的太無望了,那死亡,將是一場徹底的無望。又有哪個笨蛋,願意這樣地活著呢?

  2003/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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