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愛最佳的出發點。如果喚醒了自我對他人的真情,深刻體會他人遭遇的困難情形,設想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那麼,就不再會覺得事不關己,而能夠對他人産生慈愛。
不過需要再次強調的是,我們無須去區分人們與其所遭遇的事情之間的差異。通常我們只會對與自己較爲親近的人産生悲心,他們可能與我們屬于相同的團體、宗教、國家或是鄰裏或相同的俱樂部,無論是什麼相同,反正就是我們所感興趣的。有些事我們稱之爲“我的事情”,這就是造成“分別心”的原因。分別心隔閡了我們彼此,無論走到哪裏,這種分別心都一直存在,這也造成了人世間所有的爭執。
有恐懼就不會有悲心
人們彼此之間的隔閡,是基于“我執”。這個“我”,就是我們一直不斷保護以及防衛的“我”。“我”會感受到威脅,這個人們所不甚了解的“我”,竟然會時常感受到威脅。人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是誰,所知道的只是伴隨著恐懼、對于“我”的威脅。而有恐懼就不會有悲心,因爲恐懼是建立在憎恨上。我們只會對不喜愛的事物産生恐懼,對喜愛的事物是不會有恐懼的。心中的恐懼越多,悲心就越少。恐懼也總是建立在自我的觀念上。阿羅漢就是完全沒有了恐懼,悟道者心中是不會存在恐懼的。對悟道者而言,體悟到萬法本身無有實際,因而無所得也無所失,就無所謂恐懼了。越多的自我,就有越多的恐懼,恐懼黑暗、恐懼小偷、恐懼惡劣天氣、恐懼未來等等。恐懼總是建立在保護這屬于幻想的“我”之上,我們越想要保護這個“我”,就越不能擁有悲心。
當然,悲心可能只是口惠而實不至,我們能假裝有悲心--大部分人非常擅長假裝。有一次,一位馴象師的兒子,名爲裴撒(Pessa),來拜訪佛陀說:“于大象,我了無疑惑,我了解大象想做什麼,就真的會去實行,大象們的意圖我能了解,只要掌握了大象的意圖,它們就會聽從我的指揮。但是對于人,我有許多疑惑,人們總是說一套做一套。”佛陀回答說:“你說得沒錯,因爲象群居住在世間的叢林,但是人們卻身處在內心的叢林裏。”人們說的是一回事,想的和做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最糟糕的是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總是認爲事情應該怎麼做,會認爲這是民俗、習慣或傳統,但是我們卻不徹底地檢視我們的思想、說法或行爲。
只有當我們一絲不苟地檢視自己,或許我們就能夠了解佛陀教導的內容。對于我們每一位的問題,佛陀都有相當深入的說法。表面上看起來我們都有不同的外貌,而且好像也是有不同的觀念和想法。表面上在人們之間似乎存在著非常大的差距,但是根本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以相同的方式出生,而且我們都是追尋著相同的事物,想要達到相同的目標。我們都武斷地認爲,在人們之間有所差異,這全部都是建立在“自我”的觀念之上。
每位懂得思考的人,都會遺憾在國際間沒有真正和平的事實。每個人都想要世界和平,然而這顯然從未發生過,在這個世紀內,各地始終都存在著戰爭。每個國家都耗費大量的時間、金錢和人力來建構巨大的防衛系統。只要他國稍有不友善的舉動,或是稍有侵犯領空海域的迹象,防衛系統就會搖身一變而成爲攻擊系統。這種行爲常被合理化評論爲:“我們是爲了保衛所有的國民,爲了維護國家領土的完整。”裁軍僅僅只是一種希望和祈願,不可能成爲事實。這是爲什麼呢?因爲裁軍要從每個人的內心開始,否則真正的裁軍將無法實現。
大體而言,防衛和攻擊的戲碼,常常在我們身上上演,我們常常爲了自我的假象而進行防護。如果有人斜眼瞪我們,對我們不夠重視、不夠珍愛,甚至于責備我們的時候,我們的防衛系統就搖身一變而成爲攻擊系統。合理的說法是我們必須防護這個自我,“國家”就是“我”,所要保護的國民就是“自我”。幾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自我防護,所有的國家當然也就如此防衛。除非每個人從自己開始改變,否則不能期望這個世界會有所改變。因此我們必須從自己內心做起,爲世界和平盡一份心力。只要我們將自我去除,和平才可能實現,而自我的去除,必須要一絲不苟地審視我們的內心世界。
解脫不是知識,而是感受
給念頭一個稱謂,也是達成此目標的方法之一。借此人們終會發現,自己將心思浪費在何種廢物上。如此,則對于個人本身,以及理想才華的宏偉抱負就會減少。這是從另一種觀點來看待禅坐。
坦然面對自己的另一面,就是承認自己無法處理負面的情緒。承認自己總是在追尋感官的欲樂,才有可能稍微地去除少許的自我。唯有如此,悲心才有可能生起--真實的悲心,不只是字面上而已。嘴巴說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每個人都可以朗朗上口,連六歲的小朋友都能夠背誦《慈悲經》。這些話聽起來都很美好,但如果只是說說而已,能有什麼作用呢?就算一直重複讀誦,這些文字也不可能帶給我們一絲感覺。感覺就在我們生活的周遭,這就是了解自己的感覺爲何如此重要的原因。我們相信自己依著思想而活,事實卻不然。雖然先有感覺,不過反應隨後就到,接著思考的過程爲反應辯護。
因此,了解我們的感覺,是極爲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我們不去感受,又如何能知道慈愛或悲心的真義呢?如果我們不去感受,或許我們能夠大致上知道一點點,但是如何能夠落實爲實際行動呢?“解脫”不是“知識”,而是“感覺”。每個人都感覺到有“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每個人更是感覺到,名字是專屬于這特別的“我”。人能感覺到有“我”,因此,爲了要成就“無我”,也必須要感受“無我”。
悲心是內心的一種感覺,它不需要特別的理由或條件,悲心可以是完全無條件的。悲心的生起,不必等待特別場合的出現,比如有人心情陷入悲劇般的情節,或者是身體病痛帶來劇苦。如果我們必須等待某些場合才能喚醒內心的悲心,那麼悲心就如同是一個開關,而且可能關的時候遠比開的時候多,這樣就不算是擁有悲心。真正的悲心--如同慈愛的心--因爲體會到衆生都在受苦,所以無時無刻都感受到悲心。悲心隱含于佛陀所教導的四聖谛的苦谛之中。無人能夠幸免于苦,因爲生活--存在--本身就是苦。這並非意味著悲劇,而是表示世間所有事情,都包含著沖突、刺激和無止境的欲求更多、欲求保有或欲求轉變。除了阿羅漢之外,絕大多數人都放不下一切貪欲。因此,悲心是要隨時保持,而不是只有當悲劇降臨在人們身上的時候才喚醒。
這種爲求利益衆生的感覺,是達成去除“自我”的唯一可能。人們普遍存有的自私,是所有問題的根源。因爲每個人都一樣地自私,沒有人能夠真正地爲他人著想。如果真有能夠爲他人著想的人,必定會成爲了不起的人物而受到擁戴。因爲由內心流露出的慈愛和悲心,能夠爲衆生與樂拔苦,化解人世間的憂愁和荒謬。然而,絕大多數人們都缺乏慈愛和悲心,因此在他們心中,真正的快樂也就幾乎不存在。心中的慈愛和悲心,是所有真實快樂的根源,因爲二者能夠去除“自我”。任何人只要還有一點點自私,就無法擁有快樂,因爲自我的貪欲是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我們永遠無法了結所有的問題,總是會有新的問題出現。但是,當我們抱持著隨緣的心態,就能引導自己的心念,去戰勝所有的欲望。此時,每位衆生都是主角,不但能夠認清普遍性的苦,也能了解屬于自己的苦楚並沒有特別之處,此二者只是全體存在的一部分。因此,就會生起爲自己也爲衆生的無量悲心,而決定得到度脫一切苦厄的力量。
隨喜
這四位善知識中,接下來的一位是與人同樂,或稱爲“隨喜”。隨喜的遠敵,是很容易辨識的嫉妒,而近敵則是虛情假意。舉例來說,如果某人擁有一些貴重的財寶,而不得不贊美一下。但是,雖然說些祝賀的話,卻沒有什麼感情;或者更壞的是口頭上祝賀,暗地裏卻完全相反。比如說:“爲什麼我總是遇不到這種好事?爲什麼別人總是那麼幸運?”
隨喜是沮喪的解毒劑。凡是因沮喪而受苦的人,他的苦楚其實是來自于缺少與人同樂的涵養,也就是缺少隨喜。人生在世總是無法事事稱心如意,但是如果抱持著隨喜的態度,快樂就俯拾皆得。
隨喜其實是每個人都可以辦到的。大多數人都會覺得要稱贊別人是一件困難的事。人們總是不情願地說:“沒錯,他是能力很強,只不過……”所以對于能力強過自己的人,我們常常贊美不到幾句,就立刻數落一番。但是,世界上能力比我們強的人非常多,有人很會唱歌,有人很會作畫、跳舞、翻譯、賺錢,而另外有人對于清心寡欲很在行。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能力,因此隨喜就能夠讓自己隨時都有喜悅的機會。
隨喜也是一種善業。有一次我到了一個小村莊,這村莊的寺廟挂著一個很特別的鍾。每當村莊裏的任何人獲得了美好的財富,他們就會去敲響這個鍾;如果農作物豐收,或有人嫁女兒,或是從醫院痊愈回來,或談成了一筆好生意,或屋頂重新整修等等,無論什麼事都經由鍾聲將喜悅帶給衆人。當鍾響起的時候,每個人都走出來朝著那鍾的方向說:“敲得好,敲得好。”敲鍾的這位村民將喜悅分享給村民,是造就一種善業。而聽聞鍾聲生隨喜心的村民,也是造就一種善業。
大多數的村莊、鄉鎮和城市,都沒有爲了這種目的而設置特別的鍾,我們必須敲響自己的鍾。無論我們身處何種境地,都必須牢記佛陀的教誨,並且如實地信受奉行,這是極爲重要的。不只是在特殊場合或發生悲劇的時候才必須牢記佛陀的教誨,正因爲佛法帶領我們擁有快樂和平的生活,因此必須隨時牢記。佛陀曾說:“苦及苦的解脫是我的唯一教法。”佛陀許下了重大的承諾,而且他也達成這個承諾,就是他所教導的--苦的解脫。除非我們記得所有問題的根源就在自我,並且努力克服自我,否則我們很容易遺忘佛陀的教導。必須將佛陀的教誨深入內心、永志不忘,才能獲得佛法的真實利益。
平靜
這四位善知識中的最後一位,就是所有情感中最極致的表現:平靜,心如止水。焦慮不安是它的遠敵,冷漠則是它的近敵。平靜和冷漠,一般人總是混淆不清。冷漠是一種心態,比如說:“這件事情不是發生在我或者是我家人的身上,我不必去關心,也不想要了解,我可不想自尋煩惱。”冷漠帶有無情和排斥的含意,完全沒有愛的成分,當然也沒有慈愛。我們一心只想要保護自己,因此對周遭就變得漠不關心。
但是,心如止水則是以智慧爲根基,建立在對萬法變動的敏銳觀察以及對無常的全然領悟之上。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事情有什麼發展,終究有了結的一天,因此沒有什麼事情是真正重要的。穿越無常的“死亡之門”,其實只是一道沒有征兆的門,不值得大家如此地重視。除了解脫,全宇宙再也沒有任何事有如此確切的重要性。所以,“平靜”是來自于對萬法變動不居的觀察力:無論是喜、是悲,都不會因此而得意忘形,或是消極失落。這不過是一種現象而已,我們現在也只是一個壽命大約六十、七十或八十歲的人類,有什麼值得我們成天鑽營追逐的呢?如此鑽營能得到什麼?如此追逐又將往何處?一切都只是現象。
我不與世間诤
自我保護,是我們無法獲得真實平靜的唯一理由。我們害怕“我”可能置身于某種危險之中,有某些事情正威脅著我,因此造成了在我們的生命之中總是缺少安全感。每個人盡力尋找的安全感,其實只是個神話、幻影,安全感是不存在的。每個人都將死亡,每件事物也都將毀壞。我們所鍾愛的每一個人都將會死亡、衰老、生病、消失或者是變心,這些事都令我們沒有安全感。我們之所以缺乏平靜,常常是受到我們不悅事物的牽動,而造成了一種幻覺,似乎生命因此不再有意義了。這就是潛藏內心的自我保護。不過世間並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帶給我們生命永遠的安全感,因爲生命僅僅是一種假象。
比起心如止水,平靜則需要更多的決心。決心雖然有用,但是決心通常是因爲受到壓力而起,我們都傾向于壓抑心中強烈的情緒。壓抑對我們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因爲情緒終究會爆發出來。當我們以一種方式來壓抑,會發現情緒有著不同的發泄管道。無論任何情況,壓抑還可能造成身體或心理上的傷害。或許在某種特殊情形下的壓抑,不會令我們起煩惱,但是這種情形是少見的。
平靜需要觀照力。完全地養成了心靈的平靜,就是七覺支中的“定覺支”。完全的平靜,是悟道者所特有的尊榮。然而,除非我們現在開始練習,否則如何能夠向前邁進而有所成長呢?
借著禅坐,我們才能夠開始看見念頭的流動,了解思緒如何的變化無常。有誰能夠記得十分鍾前所想的事情,還是記得上次或是再上次的禅坐內容?沒有人辦得到。我們留不住任何念頭,也留不住任何事物,所有事物都成了回憶。就算是我們有一棟叁十年的老房子,或是一位叁十年的老朋友,也不意味著我們能夠永遠地擁有他們。不過,因爲與他們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看起來就好像是永久的。但是在禅坐中,我們能夠很輕易地觀察到念頭的生生滅滅,從不停留。因此,對于事物的變遷和湮滅,還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呢?萬法只是不斷地生生滅滅。
人類的存在也只是一種現象。只要呼吸不斷、脈搏不停,念頭和感覺會時刻轉變,身體的機能隨著時間而衰退--我們人類也不過是如此而已。當一切都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擁有的只是一具軀殼。沒有了生滅,我們將不再生死流轉。然而,我們卻試著要讓生滅永不停歇,試著將生滅視爲真實。“這個人是我,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這就是我。我擁有一個名字,而且有些人與財物也是屬于我所有。我有自己的觀點,並且要宣揚我的觀點直到大家都知道。”這些念頭都在逐漸灌輸自己一種永恒的錯覺。然而所謂的人,就是經曆著不斷的改變,直到最終變成了一具軀殼,然後重新再來一次。
爲了顯現出平靜,必須以觀照力爲基礎,並且也要能夠包容。假如缺少了包容,就會心存抗拒,苦受因此而産生。相對于包容的是抗拒和創傷。如果有人抵擋物體的沖撞,就會使得身體受到傷害。如果順勢推去,就一點也不會造成痛苦。包容萬物成就了我們內心的平靜,而平靜使得內心擁有真正的平安。
這四種情緒的表現--四種梵行--給內心帶來了平安。如果能夠將與這四位善知識的感情培養到某種程度,我們就會感到平安、祥和與自在。因爲我們已然了解這世界本身,充滿了苦難和貪婪,因而內心再也不隨著世界而起舞。佛陀曾說:“我不與世間诤,世間與我诤。”這就是平靜安然的最佳寫照。
《禅與自在解脫 第五章 四善知識》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