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不死之藥 (5)
我在吠舍離尋覓了很多天,雖然見到了一些奇人,卻沒有找到真正能解除我兒子壽難的人。
我只好回了家。兒子仍是萎靡,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女兒很憤怒,時不時就咆哮不已。她很想去複仇,但我和妻子勸阻了她。我想,時下,首先應該做的,不是複仇,而是救兒子的命。
我陷入了巨大的焦慮之中。這是我近些年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兒子的病,占據了我生命的時空。
在遇到此事之前,我還以爲自己修行有成了。自司卡史德爲我開示心性後,我一直覺得自己能控製自己的心。我甚至將那種安詳當成了成就之後煩惱的息滅,沒想到,一遇到事,我仍是把持不住自己的心。這一事實本身,很是讓我難受。
我一直在做息法火供,希望能息滅兒子的命難,但我發現收效甚微。兒子有種被抽幹了精髓後的萎靡。他木木地坐著,眼珠許久也不見動一下。以前那個調皮驕傲的兒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活死人——這個詞讓我的心一抖——似的軀殼。
除了做一些息法火供外,我們一家都在焦渴中等待班蒂空行母的到來。
那時節,憂愁和焦慮籠罩著我們一家,我這才真正體會到那“紅塵如火獄”的說法。我晝裏夜裏都想著兒子的病。我想,我不能沒有兒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愛子萎靡而死。我拼命修我以前求到的息災法,但因爲失卻了心的清淨,所有的修法都沒有感應。妻和女兒也做著息災火供,家裏老是烏煙瘴氣,更增添了心的熱惱和煩悶。
但很快,我的幻想就被打破了。
班蒂空行母倒是真的找來了藥。她渡過九十九條河流,翻過八十八座大山,終于找到了能解除壽難的不死之藥。它藏在一塊從亘古的大荒裏留下的石頭裏。那是像金剛座一樣堅硬神聖的石頭,有著花崗岩的堅硬,有著鑽石的尊貴,也有著水晶的玲珑。那石頭沒有縫隙,渾若天成。石頭中間有個窪處,窪處有一只金蟾。那金蟾常年禅定,已定了億萬年之久。金蟾的腹下,是叁粒冰雹狀的不死之藥。
聽說,能打開那石頭者,必須是證悟了空性的聖者。在聖者眼中,無論是花崗岩還是別的,無不如夢如幻,毫無實質。當世間的執著消解于聖者的智慧、且因緣俱足時,那石頭才會被打開。
就這樣,空行母得到了那叁粒不死之藥。
空行母將藥裝入金蟾腹中,持著寶瓶氣,日行千裏而來。她找到了我的村莊。但那天因緣不順,我們正好去了一家神廟許願。以前,我是從來不做這種事的。我眼中,所有求神許願者,其實是一種執著和愚癡。但自打兒子病了後,我也變了。我發現,有所愛,必有所痛。佛陀提倡僧侶出家,自有其用意。自打我有了老婆——哪怕她有著“奶格瑪”的標簽——我便有了世間的許多煩惱。
你當然能理解我的心情。
由于這個原因,空行母沒有見到我們。
我不知道,要是她找到了我,救了兒子,我的生命會有怎樣的變化?
是的,你可以這樣追問:我的兒子要是不死,我的女兒要是沒有後來的災難,我的家庭要是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是不是還是你所熟知的那個瓊波浪覺?
孩子,我不知道。你問你,要是你高中畢業後,到北京上大學,你還會不會成爲現在的雪漠?
你也不知道。是嗎?
一切都會變化。世上的一切,都在變化。有時候,一件小事左右的,可能是整個人生。
許多時候,世界曆史的改變,甚至也源于一件件小事。
你不是老講那個故事嗎?某次大戰前夕,馬夫去給國王的坐騎釘掌,由于馬夫性急,一枚釘子沒釘好。戰事正熾時,馬掌脫落,國王因馬失前蹄,摔下馬來。士兵們以爲國王陣亡了,就四散潰敗。兵敗如山倒,該國因此滅亡,世界史也從此改變了。
是的。許多事,就是這樣。千裏之堤,也潰于蟻穴呢。
我想,要是沒有那變故,我定然會沈浸在溫柔鄉中不能覺醒,我定然會以爲自己已找到了究竟真理——要知道,找到究竟真理的含義是改變自己的心和行爲,而非僅僅是道理上的明白。雖然那諸多的空行母爲我講述過許多真理,但要是它們不能在我的生命中放出光明,照亮我的人生,那麼,一切的所謂真理,就僅僅是一種知識。一個人無論掌握多少知識,要是那知識不能成爲他的智慧,他就僅僅是個書櫥或圖書館。無論多大的圖書館,在一場大火之後,都會成爲一片廢墟。那大火,可能是貪婪,可能是愚昧,也可能是仇恨。所以,老先人說:“火燒功德林。”
由于遺忘的存在,那所有能夠放入你心中的知識,也會在某一天離開你。只有當知識化爲智慧,成爲你無法離開的呼吸時,它才會融入你的生命體本身。
所以,對于我的一生來說,空行母的那次錯過,很難說是一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