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吠舍離的妓女(1)
1 追趕僧團的女子
我趕往吠舍離的時候,步履匆匆。雖然走了多久記不清,但在我的印象中,路途是十分遙遠的。
我看到了另一撥同樣步履匆匆的人。她們是一群女人,打扮得十分華麗,卻顯得狼狽不堪。她們來自釋迦族的王宮,有著高貴的血統,並親耳聆聽過佛陀的教法。她們已經明白,世間的一切猶如幻化,並泄洪般遁向未知的虛空。她們看破了那種虛幻,不想再混日子了。就像你在《西夏的蒼狼》中寫過的那個叫紫曉的女子一樣,她們不想再混下去了。雖然享受著五欲妙樂,她們卻感覺不到一點兒快樂,找不到一點兒意義。她們想過另外一種生活。她們明知道那種生活在世俗人眼中苦不堪言,卻仍然義無反顧地走出了華麗的宮門。
我從人群中發現了一個年老的女子,她是佛陀的姨媽,叫摩诃阇波提,意思是“大愛道”。佛陀的生母死後,正是這女子養育了佛陀,她是佛陀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她有著溫柔的舉止和善良的天性,她是真正能母儀天下的人。在她的丈夫淨飯王離世後,她失去了在紅塵中混下去的興趣。她想出家,想遠離五欲妙樂,去追隨自己心愛的兒子和崇敬的導師。
一天,佛陀來到他的家鄉布道,摩诃阇波提和宮中許多女子一起,聆聽了佛陀的獅子吼聲。清涼的法音震去了蒙在她心頭的烏雲,她産生了極強的出離心,便想出家。她向佛陀提出了出家的要求,但佛陀拒絕了她。她提出了叁次,佛陀拒絕了叁次。佛陀說:“你們用不著出家。你們只要有一顆清淨之心,在家修行,照樣能離苦得樂。”
我知道,摩诃阇波提夫人請求出家的那時,女衆出家的條件還不具備。佛陀跟其弟子一樣,大多時間在行腳,出則荒郊,住則墳地。要是女子這樣,會招來無數歹徒的。此外,那時的印度,女子地位低下,是男子的附庸。《摩奴法典》中如是規定了女人的行爲:“女性幼時在父親的監督之下,青春期處在丈夫的監督之下,老年時處在兒子的保護之下,女性絕不可任意行動。”要是佛陀收留女子出家,紛飛的唾星會淹沒僧團的。
于是,佛陀不准她們出家。
摩诃阇波提召集了幾百名願意出家的女子,想一起去佛陀的住處,向佛陀祈求。但等她們趕到時,佛陀已經離開了。
我看到的,正是去追趕佛陀的釋迦女子。她們嬌弱的步履濺起無盡的塵埃,模糊了間隔一千多年的曆史時空。我聽到了她們的籲籲嬌喘,看到了她們粉汗如雨。我很是感動。我的女兒當然無動于衷,她正沈浸在仇恨之中呢。她恨那個傷害了她弟弟的女子。仇恨的目光總是很短淺,它當然穿不透千年的煙雨。
我還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叫耶輪陀羅。這名字雖然陌生,但我要是換一種說法,你定然會想起她的故事。她便是佛陀出家前的妻子。每當我想到她在某個清冷的早晨,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心愛的丈夫不知何往時,我的心總是抽疼不已。我總能體會到這女子抽腸碎心般的疼痛。那時節,她只有二十多歲。雖然車匿帶來了丈夫已出家的消息,她卻總是不死心地等待著。她每天都在保護自己的容顔,用牛奶洗面,用香草淨身。她期待著另一個早晨醒來,在枕旁能看到丈夫那張俊美的臉。
她就是在那種期盼中度過了多年。
一天,她聽說佛陀成道了,要回到家鄉。她很高興,心中溢滿了甜蜜。那時,她還不明白成道的含義。她覺得丈夫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之後,該回家了。就像外出打漁的漁父總是會滿載著收獲回家一樣,丈夫既然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就該回家享受天倫之樂了。于是,她甜蜜的心中溢滿了陶醉和期待。
那時,她的手頭還有一個寶貝,便是她的兒子。兒子很可愛,有著天使般的品質,潔白的眼眸裏貯藏著母親無盡的幸福。她相信,佛陀定然會喜歡他的兒子。定然是的。她想,佛陀可以不在乎她,但不能不在乎兒子——那是多麼可愛的兒子呀。
她甚至相信,在兒子的一聲呼喚之後,他便會長歎一聲,息了那遠行之夢。
她終于看到了夢到過無數次的那張臉,那張臉上寫滿了慈悲。她很喜歡這慈悲的氣息,但她找不到她所期待的東西。她希望看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心照不宣的暗示,可是沒有。這張臉上的微笑像晴空般純淨透亮。同時,她還聽到了一種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從容安詳的聲音,其內容她似懂非懂,只覺得清涼無比。
她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兒子。兒子很聽話,真的撲向了父親。她期待父親張開雙臂,擁抱兒子。她希望他像無數的父親那樣,將兒子舉過頭頂,發出一種含糊的幸福的呻吟。她當然想不到,兒子在撲向父親的時候,居然有著另外一種心思。
在距父親幾米遠的地方,兒子竟然跪了下去——像無數前來朝拜佛陀的人一樣。最令她意外的是,兒子竟然也發出了請求——
我要出家!
我看到,那一刻,她如遭雷殛。
這一刻,我也如遭雷殛,我忽然想到了莎爾娃蒂。我想,莎爾娃蒂經曆的相思之苦,定然也不遜于耶輪陀羅。我的心一陣陣抽疼。
我不知耶輪陀羅如何度過兒子離開她的那些日子。直到她也打定主意出家時,我才松了一口氣。
我發現她在追趕的人群中很紮眼。她真是美麗無比。路旁有無數的外道望著她們。等他們得知她們追趕佛陀的目的時,外道們發出一聲聲喝彩。那當然是倒彩。那時的僧侶,大多跟外道同處一個密林或是屍林。你想,即使到了你的時代,若幾百個女子像瘋了一樣追你雪漠時,人們會如何看你?更何況,兩千年前的那時。那倒彩聲,真的是驚天動地呢。
那些女子揮汗如雨地追著。無論她們如何用力,卻總是距佛陀和他的僧團有一天的路程。她們的身上濺滿了泥濘。她們的頭發已散開,在風中彗星般飄舞。她們餓了吃一點零食,渴了接一點雨水。她們追了千裏萬裏。她們追了千年萬年。終于在一個時刻裏,追進了曆史。她們只希望曆史給她們一個陌生的名字——比丘尼。
我看到佛陀慈悲的臉上溢滿了冷漠。那冷漠是岩漿上面的地殼。他同樣聽到了沿途外道喝倒彩的聲音。他多次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其中最大的倒彩聲是他將優波離收爲弟子的時候。優波離出身賤民,是“不可接觸者”。按當時的規矩,賤民踩了貴族的影子,都要處以極刑。當時的人認爲,“不可接觸者”是世上最不吉祥的生物,跟他們接觸,會一生倒黴,甚至墮入地獄。所以,當佛陀將優波離收爲弟子時,整個世界一片嘩然,一些弟子甚至因此而遠離僧團。
這一次,要是佛陀將女人收爲弟子,那真是一出更好看的戲呢。
大愛道夫人再次祈請,佛陀仍漠然拒絕。佛陀這樣說:“你們可以剃除頭發,披著無條縫的袈裟,在家清修,一樣能得到清淨的身心。”
大愛道老夫人絕望至極,失聲痛哭。幾百位釋迦女子也失望地抹淚。
這時候,一個僧人走了過來。直到千年後的今天,他仍然受到無數尼衆的敬仰禮拜。
他便是阿難。
我去試試。他說。
他走向佛陀。
他一次次地用他獨有的智慧和語言跟佛陀交換意見。佛陀先是拒絕,最後首肯了。他製訂了一系列非常嚴格的行爲准則之後,允許那些女子出家。
以是因緣,我女兒最敬重的人,也是阿難。
雖然她修的是我傳的密法,她常常供的,卻是阿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