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狼嚎聲中的空行母(3)
雪漠:上師啊,我最想知道的,其實還是你的求索過程,希望你能重點講講那些神奇的經曆。因爲那些教義,在叁藏十二部裏都有,而你的求索和尋覓,卻只屬于你自己。
好的。在我的一生中,我最感到欣慰的,也是這一點。
記得那一天,那些女子漸漸遠去了。我如在夢中,很是歡喜。我終于得到了奶格瑪的訊息。我聽說過娑薩朗屍林,那是印度很有名的一個屍林,許多傳說都發生在那兒。八十四個大成就師中,有個嗜睡的懶漢,據說懶到了極致,家人不堪其懶,就將他扔到了娑薩朗屍林,後來他遇到了上師,上師叫他在自家頭頂觀一個明點,並將叁千大千世界觀入其中,久久念斷,證悟了空性。
關于娑薩朗屍林的傳說很多。
我很輕易地就打聽到了娑薩朗屍林的所在,荷金前往。因欣喜若狂,倒也不顯得累。一路行去,見一河灣,裏面有許多樹,但樹葉幹枯了,枝丫刺向天空,刺出許多滄桑來。河灣裏有個女人,正放聲痛哭,哭聲淒厲,爲河灣平添了許多悲涼。我四下裏看看,再也沒看出別的紮眼之物。有心問那女子是否見過奶格瑪,但見她淚眼婆娑,嗚咽不已,知道問也白問,便獨自嗟歎。
哪知,那女子哭了一陣,竟住了哭聲。我趁機問:你知道奶格瑪嗎?
那女子道:奶格瑪,奶格瑪,我兒子也老問奶格瑪,問來問去,也沒躲過死神。
我興致大增,問:你兒子也知道奶格瑪?
女人道:來這兒的,哪個不知道奶格瑪?可你想奶格瑪,人家奶格瑪可不想你。都說這兒有啥淨土,可我咋就見不著啥淨土呢?
女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話,我聽出,她兒子患了重病,聽說求奶格瑪可以治病,就來求,求來求去,卻求出了滿心的酸楚,就痛哭了一場。
女人說,都說這兒有奶格瑪的秘境,可真見到的,也沒幾個。聽說有緣的才能見到,可緣是啥?又聽說有信心的才能見著,可信心又是啥?
女人哭喪著臉走了。風吹來,將女人跪過的印迹吹沒了。四下裏靜了,待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屍林盡頭時,我就懷疑這是個夢。
我想,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我就將這河灣當成娑薩朗屍林,先頂禮十萬次再說。于是,我就將那河灣觀爲屍林,邊頂禮邊祈請奶格瑪。待得我圓滿了十萬個大禮拜時,大地震動,天邊顯出一團彩霞,彩光之中,忽然發出聲音——
奶格瑪秘境在東方,莊嚴無比淨妙境。
她爲人間救怙主,汝當虔信東方行。
我想,原來,這兒不是娑薩朗屍林呀,不過,雖然不是屍林,但我總算得到了屍林的方位。于是,我高興地朝東前行,行了幾日,一路盡是大山,漸漸沒了人煙。沿途多是荒涼的景色,且有了骷髅,很是可怖。但我想,只要有骷髅,想來便是屍林了。又見狼也多了起來,星星點點地在山窪裏鬧。我心說,狼呀狼,我可不是來找你們的,我是找上師奶格瑪的,要是你們知道她的訊息,那就告訴我,要是你們不知道,也別來找我的麻煩。等我啥時成就了正覺,你們要是仍對我有興趣的話,我就將身子布施給你們。好嗎?
一狼發出長嚎,仿佛說,好的好的。
但這狼雖然在說“好的好的”,卻有好些狼圍了上來。它們的嘴咧得很大,流著涎液,有的還上下磕牙,那聲音很是瘆人。我想,莫非它們真要吃人呀。我又說,我可不怕死,人家佛陀還舍身飼虎呢。不過,我現在還沒找到奶格瑪上師,沒有得到她的法脈,現在死了,實在有些不甘心。你們還是離我遠一些好。
狼聽了,既沒前撲,也沒遠離,只是遠遠地跟定了我。
風從狼那頭卷來,我聞到了一股很濃的腥臭味,定然是狼嘴裏的味道。我想,不是那聲音指點我到東方來嗎,咋遭遇狼了?卻又想,這些狼,該不是那些成就師和空行母的化現吧?聽說,好些空行母就化爲狼身,超度那些死人。
她們吃了那些屍體,死者就到了空行佛國。于是,我對那些狼說:要是你們真是空行母的話,就再朝我磕磕牙。那些狼卻無動于衷。我有些好笑,想,我真是神經過敏了。
那些狼只是遠遠跟著,倒也沒有前撲,仍是時不時磕磕牙。聽慣了那聲音,我倒也沒有先前那樣害怕了。
天邊的那縷紅光漸漸沒了,夜降臨了。我覺得很有些涼,我知道那是心理作用。遠遠地,還能看到那些綠燈似的狼眼,但我也顧不上害怕了。我想,哪怕死在求法途中,也是值得的。
突然,一匹狼發出了長嚎,群狼齊嚎,聲震天地。我吃了一驚,心想,要是它們撲了來,可不太妙,見近處有棵樹,就趕緊爬了上去。不一會,就見那諸多的綠燈圍在了樹下。我倒抽一口冷氣,想,要是我遲幾步的話,不定它們會吃了我。卻奇怪:那些狼跟了我一路,爲啥不上撲?又想,也許,它們怕我手上有家夥。
夜很黑,啥也看不清,除了那一堆堆綠燈般的狼眼外,別的都隱入夜色了。夜氣很涼,雖然此時的時令不是最涼的時候,但我仍覺得有點涼,我懷疑這是恐懼使然,就有些怨自己,修行這麼長時間,卻連個恐懼都降伏不了。這一想,竟真的發現自己的恐懼了。我想,要是剛才在路上,那些狼一起撲了來的話,此刻我在哪兒呢?我追問下去,發現那個“我”其實總是在騙我。
本來沒有我,那些狼吃啥呢?雖然理上明白無我,但那後怕卻仍是一波波卷來。我想,要是當時我這樣怕的話,怕是走不了這麼遠的路。
我又向上攀了攀,找個叁叉處坐了。我取下馱架。這是我從藏地帶來的,也有人叫它人鞍子,背東西要是不用馱架,很容易磨壞脊背。我將那馱架挂在一處斷丫上,閉了眼,回味近些時的事,真像做夢。此刻,想到許多東西都像做夢,我夢中學梵文,夢中見莎爾娃蒂和司卡史德,夢中拜了那麼多的成就上師,夢中經曆了許多場景……一切都像做夢。在我的印象裏,莎爾娃蒂和司卡史德很像是同一個人,尤其是司卡史德示現少女身的時候。我甚至懷疑莎爾娃蒂也許就是司卡史德的化身。
我發現無論遇到怎樣的上師,我心中牽挂的仍是奶格瑪,也許這就是宿緣吧。對那個一直沒有見面的上師的向往,成了我生命裏擺脫不了的牽挂。
一想到奶格瑪,我又感到一種濃濃的感覺裹挾了自己。我禁不住祈禱:
奶格瑪,我的母親,
請顧念我。
您是十方空行的主佛,
您是人天共依的怙主,
您是森森嚴冬的太陽,
您是漫漫長夜的燈炬。
奶格瑪千諾!
我不停地誦著“奶格瑪千諾”。漸漸地,狼群消融了,只覺得一股清明包圍了自己。我淚流滿面,心想,即使是真的葬身狼腹,我也會將那兒當成淨土。
睜開眼,見那堆綠燈仍聚在樹下,似乎在等我掉下去。我想到了舍身飼虎的佛陀,覺得非常慚愧。我想,佛陀爲了救餓虎,將自己送入虎口,而自己,真是沒有慈悲心。許多時候,我總是在遇到一些事情之後,才想到自己跟佛陀的距離。但我雖然心生慚愧,要是真叫我舍身飼狼,卻仍是不甘心。
我想,我還有比喂狼更重要的事要做。這一想,心便坦然了。
但很快,我又爲自己的這種坦然羞愧不已。
忽聽遠處傳來“救命”聲,在很靜的夜裏,這呼救聲顯得格外紮耳。一聽有人聲,樹下的綠眼們一窩蜂撲了過去。我想,那喊叫的人,怕是沒命了。我很想去救,但又想那麼多狼,即使自己搭了命,也不一定能救了人家。
不遠處傳來撕咬聲,一個女人厲厲地叫著。一點亮光滲入黑夜,漸漸移來。許久,才看出是個火把。那個叫喊的女人舉個火把,跌撞而來。群狼們邊嚎叫,邊窮追不舍。
我叫,到這邊來!
那女人聽到人聲,連喊救命。
我說,快跑!到這兒上樹!
但狼的速度比女人快,不等女人到樹下,已將她圍了。那距離,距我棲身的樹只有兩叁米,我惋惜不已。
群狼圍了火把狂嚎,女人失聲嚎哭。她舞著火把,將近前的狼逼退了幾步。
我叫,你試著往樹這邊挪。
女人叫,我挪不動了,腿沒一點氣力了,你幫幫我。
我試著下樹,才下移幾步,見幾匹狼已候在樹下,朝我長嚎。我連忙又爬了上去。
女人已經很危險了,因爲火把就要燃盡了。火一滅,女人肯定會叫那些狼撕成碎片,但我要下去,怕也救不了她。
女人沖我叫,你救救我!
我喊,你掄著火把,往樹這邊靠。
女人說,我要是有那力氣,早就上樹了,能等到現在?
我說,這情景,即使我下去,也不過白白送死。
女人哭道,你真要見死不救?
我急得直搓手,我試著去折樹枝。我想要是能找根稱手的棍子,就下樹去救,可是摸了許久,卻發現身邊的樹杈至少有碗口粗,即使用斧頭,一時半會兒怕也劈不斷。
女人哭道,你再不救,我就死定了。
說話間,女人手中的火把熄了。她發出可怕的尖叫,狼竟給嚇退了幾步。
但很快,狼不等火把上的火星完全熄滅,就撲了上去。女人慘叫著,似乎在掙紮。但狼的撕咬聲傳了過來,漸漸壓息了女人的慘叫。
撕咬聲的間隙,傳來那女人的聲音:你就是這樣修菩提心的嗎?
我汗流滿面,卻仍是不敢下樹。巨大的慚愧雖然生起了,但叫我下樹去救人,卻仍是沒膽量。
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似乎是一個女人在唱:
空談慈悲無大益,不如眼前救生死,
便是求得無上法,不去實踐有何用?
你欲求得無上師,心中仍有我之蘊。
雖言衆生是父母,爲何不救眼前人?
我即空行奶格瑪,手中即有渡人舟。
可惜獅王無比乳,不想倒入尿壺中。
若想得見空行母,發心忏悔尋且尋。
待得心光顯發日,再候吾兒大勝因。
聲音漸漸遠去,我目瞪口呆。我想,聽那女子口氣,肯定是我的上師奶格瑪,有心下樹去追,卻擔心狼群。哪知,正猶豫間,狼的撕咬聲也息了,四下裏一片寂靜,既不聞狼嚎,也沒有人叫,連風聲也沒了。
隱隱地,傳來幾聲冷笑。一個女子說,這樣的心,還想見到奶格瑪?
我聞聲大哭。我飛快地下了樹,向那聲音起處撲去,一路上絆倒多次。但只見四面漆黑一片,一切都歸于寂靜了。
我懊悔萬分,想,我跋涉幾千裏,曆時多年,尋找奶格瑪,不料想,在關鍵時刻,卻沒有生起應有的慈悲心,與上師失之交臂了。
我呆坐在樹上,如遭雷殛,腦中一片空白。許久我才回過神來,想,雖然我每次觀修時都發慈悲心,但那些勝解作意,似乎並沒有改變我的本質。比起那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的佛陀,我真是差得太遠了。
我邊自責,邊痛哭,邊忏悔。天漸漸亮了。我無奈地提了馱架,下了樹,見地上的沙上,並沒有狼爪印,方知昨夜諸多場景,皆是空行母化現,心中愈加懊悔,想,我真是沒用,就算那時我喂了狼,又有啥?喂了狼的菩薩仍是菩薩,貪生的凡夫也是凡夫。
《無死的金剛心 第19章 狼嚎聲中的空行母》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