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我不見了自己(9)

　　這時，我才明白，無論自己如何觀想，瘋象還是瘋象。就在我恍惚的時刻，瘋象用鼻子卷起我，抛向空中。我像一片輕盈的樹葉那樣飄動著。我覺得自己被抛得很高，差不多到半空了。我甚至看到了遠處的人們，他們都驚愕地望著我。更遠處的河中有許多人，不知是在洗浴還是在祭祀。河對面還有堆大火，不知是有人在做火供還是在焚屍。我聽到風聲充塞了大腦。我沒有了任何雜念，心成了一塊澄明的鏡子。我感受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清明和空靈。

　　我開始下落。大地向我撲了來。還有那大象，它朝天張著大口，但不知是不是在叫，反正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很想提醒瘋象：我落下時，千萬別用象牙迎我的身子。我想，那象牙穿身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我很想看看司卡史德。我想，她是不是仍那樣似笑非笑地看我呢？一定是的。記得，自打見了她後，她就總是那樣冷若冰霜。可怪的是，自己也總是對她最有信心。沒辦法，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但我卻看不到司卡史德，因爲我無法控製自己下落的身子。

　　我覺得自己又被那柔軟的象鼻卷住了。那象鼻很像大蟒，柔韌卻又湧動著一股無與倫比的力量。據說那象鼻能拔起一棵大樹，要是它收緊的話，定然會擠碎我的骨頭。但瘋象並沒有收縮它的鼻子，它只是再次向上一抛，我便再次飛向空中。這回，我看到了司卡史德。司卡史德似乎在看我，但看不到她有啥表情。但那神情，分明有種看馬戲般的悠閑，沒有一點兒的緊張。我感到很委屈，想，瞧她那樣子，要是我叫象踩碎了，她也不會傷心的。

　　抛了幾次，我反倒不再害怕了。那一上一下的感覺反倒很刺激。一瞬間，我甚至忘了抛我的是瘋象，因爲有種空明會時時撲了來，淹了我所有的妄念。那是天空一樣的空明，是一覽無余的萬裏長空般的空明。在那明空裏，我沒了恐懼，沒了妄想，沒了所有的牽挂，沒了患得患失，沒了分別心。那個時候，雖然我仍能聽到大象的吼叫，但那叫聲卻似乎跟自己沒啥關系了。我的心變成了一面鏡子，能朗照萬物，卻又如如不動了。

　　忽然，我覺得大象接住了我，將我扔到地上。一種鈍痛在身上蕩漾開來，塵土飛起，嗆入鼻腔。我明白，瘋象懶得再抛我了。接下來，它會不會像別的瘋象那樣踩踏我呢？不知道。這仿佛已成了別人的事，似乎跟我沒有了關系。我發現那巨大的象腿像柱子一樣挪來挪去。我覺得我應該感到可怖，但卻又覺得跟自己沒啥關系。那瘋象，那抛，那摔，甚至那挪來挪去的象腿，還有那似笑非笑的司卡史德的面孔，都跟我沒了關系。因爲在那種空明裏，我確確實實發現，我不見了自己。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覺受。以前，無論我如何觀修無我，那也僅僅是理上的作意，我從來沒有用生命真正地感受到什麼叫無我。沒有。今天的這一瞬間，我真的感覺到了什麼是無我，什麼是明空，什麼是心如明鏡朗照萬物，什麼是如如不動。我想，就算是現在死了，也沒有絲毫的執著和遺憾了。

　　我認真地觀察那恐懼，發現我再也找不到啥恐懼。明知那瘋象仍在身邊，仍會威脅自己的生命，但我卻奇怪地沒了恐懼。我發現恐懼是個奇怪的東西，當你認知它的時候，就發現它也是沒自性的。接下來，我觀察更多的東西，比如我的遺憾，比如我的挂牽，比如我的所有執著。我發現，當我在那種明空之中觀照它們的時候，它們就會像炎陽下的霜花兒那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