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藍毗尼的清涼(5)
瓊波浪覺告訴我,莎爾娃蒂的信,讓他心裏湧動著一股溫暖。他始終能感受到,有一雙眼睛默默地望著他,爲他驅走旅途中的許多孤獨。
那些日子,他確實常常神情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那詛咒,總之是異樣的疲憊。每天早上,他都像從夢魇中掙出那樣醒來。一整天的旅途中,腳也像踩了棉花那樣,周身的精氣都叫抽幹了,一入夜,就乏死過去。他從來沒有這樣疲憊過。這情形,很像掉了魄。但好在他的願心總是能克服身體的疲憊,希望就在他艱難挪動的腳下一寸寸拓展開來。
我能理解瓊波浪覺的朝聖之心,能理解他爲什麼要像蜜蜂采蜜那樣遊遍印度、尼泊爾,去參學,去求法,去曆練,去充實自己的靈魂。沒有在西天的朝聖,絕不會有後來的瓊波浪覺。一個健康的嬰孩,只有在諸多營養的滋養下,才能成長爲巨人。
關于佛陀的生平,因爲年代久遠,說法頗多,散見于世間的,還是佛經中的一些故事。公元17世紀,西方列強統治印度之後,想摧毀佛教信仰,以推行基督教教義。他們知道刀兵戰勝不了心靈,就想通過文化上的優勢,來達到刀槍達不到的目的。他們說釋迦牟尼佛不是曆史人物,而是來自于神話傳說。爲了摧毀佛教的根基,他們派了大量學者赴印度考察,想找到佛陀並不存在的證據。他們學習巴利文,發掘相關遺址。但令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找到的所有證據,都在證明佛陀是真實的曆史人物。他們的所有考察,都證實了那些傳說中的聖地,確實是佛陀生活過的所在。據說,從那時起,佛教開始爲西方認識,開始傳向西方。
出于緣起上的考慮,瓊波浪覺將他朝聖的第一個目標選爲藍毗尼。它原屬于印度,後劃入尼泊爾。在佛教文化史上,這個聖地的地位很是獨特,有著天大的名聲和無可比擬的宗教地位。它雖然不是佛講經說法的重要道場,但是佛陀釋迦牟尼的出生地。兩千多年前的一天,堪爲人天導師的佛陀就是在這兒出生的。那個瞬間,天地爲之一滯,所有通靈的生物都看到這兒騰起了無與倫比的光明。這光明,非月亮之乳光,非太陽之明光,是柔如清水能給衆生帶來清涼的智慧之光。這光明延續了兩千多年,清涼了無數熱惱的靈魂。我們不敢想象,要是沒有兩千多年前藍毗尼的那個炫目的瞬間,世上會有多少熱惱的靈魂得不到解脫。
瓊波浪覺也感受到了那種清涼。
他的心頭湧動著熱浪,融化了心中的許多滯礙。熱淚湧上了他的眼睑,一種想到慈母才有的溫暖感籠罩了他。暖洋洋的太陽光撫慰著瓊波浪覺,他抹去淚,貪婪地望著這個佛經中常出現的所在。他發現,這個有著天大名聲的地方,其實是一個顯得很尋常的村落,沒有奇異的大山,沒有茂密的森林,沒有像恒河那樣浩瀚的水面,沒有高大的廟宇,它像安詳微笑的佛陀那樣質樸。但正是從這質樸當中,瓊波浪覺感受到一種滲入靈魂的安詳。這安詳,毫無作意的成分,仿佛本來如此。
瓊波浪覺在這兒伫立了許久,品味著幾千前那個令天地爲之一滯的瞬間。
他看到天的盡頭移來一隊車馬,那是前往娘家去生産的摩耶夫人。去娘家生産是釋迦族的習俗。世上有許多奇怪的習俗。像涼州,女人是不能在娘家門上生産的,要是她將娃兒生在娘家,娘家據說會敗運。所以,一些浪蕩子娶不到妻時,先弄大某個女娃的肚子是最有效的手段。娘家人怕女兒在娘家門上生娃兒,總會廉價地將女兒處理了事。兩千多年前的釋迦族卻正好相反,女兒要是不去娘家生育,是做女兒的最大不敬。那天,即將臨産的摩耶夫人便在車馬的簇擁中趕往娘家。
瓊波浪覺看到了那個母親。他奇怪地發現,摩耶夫人的面容很像他的阿媽。阿媽面如滿月,有著貴人該有的許多特征。因爲顛簸的緣故,她臉色慘白,一滴滴汗珠晶滿了額頭。瓊波浪覺知道她要臨産了。瓊波浪覺看過多部佛陀的傳記,對此情節,早已了然于心。
一道皇家才能用的黃布幔環繞著母親,宮女們在優雅中透出一絲慌亂。她們當然想不到夫人會在野外生産,但訓練有素的她們仍沒有丟失優雅,她們用布幔擋住了摩耶夫人。瓊波浪覺看到許多樹木向摩耶夫人垂首致意,它們彎下了腰。關于這個細節,許多書籍中也記載過。
瓊波浪覺看到摩耶夫人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像無數生産的母親一樣。而佛經中記載說她並無痛苦。其實有無痛苦並不重要,即使有痛苦也不會影響佛陀的偉大。
書中還說,佛陀是從摩耶夫人的右脅出生的。瓊波浪覺卻想,從哪兒出生並不重要。一個人重要的不是他的出生,而是他出生後的行爲。佛陀後來的偉大是他後來的行爲構成的,即使他像尋常嬰兒那樣從産道出生,也影響不了他的偉大。
瓊波浪覺看到摩耶夫人一手攀著樹枝,也許是爲了借力,也許是因爲力不能支。這所在,後來成爲聖地之一。
瓊波浪覺看到,落地後的佛陀金光閃閃,這也是佛經的說法。那個不尋常的嬰兒一落地便金光閃閃,他直立而行,步步蓮花。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瓊波浪覺真的聽到了這句話。他感到一種巨大的戰栗。他明白,這種說法有著無與倫比的加持力。他馬上生起了上師要求過的那種佛慢。
那群車馬煙塵般遠去了。瓊波浪覺發現自己獨自一人在樹林裏。樹林裏雜草叢生。因爲是佛陀出生地的緣故,這兒曾有無數的朝拜者,他們帶著香花和供品,帶著虔誠也帶著期盼,從遙遠的他鄉來到這兒。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那個叫阿育王的人,他也從千裏之外,顛簸數月,來此朝拜,龐大的車隊濺起曆史的塵埃。據說,他曾是殺人魔王,戰刀所向,滾在地上的頭顱如暴風中翻動的碎石。瓊波浪覺看到阿育王帶著大軍旋風般在印度大地上嘯卷,卷動著黃葉,卷起了塵土,也卷沒了無數個國家。像後來的成吉思汗一樣,阿育王也是滅國無數後,統一了印度半島。他所向披靡,每至一處,便是成山的屍骨和成海的鮮血。因爲他的出現,大地上多了數以萬計的孤兒寡母,他們的眼淚彙成了另一條恒河。
千年後的一部叫《阿育王》的電影再現了那個有名君王的一生,其中的阿育王是作爲英雄來歌頌的。那一幅幅血腥的電影場面既是在譴責罪惡,更是以激賞的拍攝目光宣揚了一種我很不喜歡的理念。它同人類曆史上的許多文字一樣,在潛意識裏宣揚了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