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打死這個藏狗!”(4)
又飛來一拳,打在我耳後。
我不知道我是否昏了過去,只恍然覺得自己倒在地上,耳中一聲雷鳴。我記得我呻吟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我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我腦門流血,頭痛欲裂。
我發現,更香多傑正高舉一個香爐,又吼又叫,作勢欲砸。
那一拳,讓我頭疼了許多年。即使在日後尋覓奶格瑪的途中,伴我時間最長的,也是那頭疼。每次頭疼時,我就會想到自己在女神廟裏的經曆。
我的雙耳也轟轟作響。
又一拳向我眼睛搗來。我的眼角被打出一個血包。天地變成了紅色。那一瞬,我甚至沒了思維。
另幾人又揍了我幾拳。我清醒過來時,只覺得胸部劇痛。
我沒有反擊。我知道我的反擊會招來什麼。心頭一片空白,腦中巨響不已。
打過我後,他們也不再兜圈子。更香多傑提了叁種方案,要我選擇:一是要我承認殺女神未遂,將我馬上送官;二是要我自殘身體,割去生殖器;叁是要我娶了莎爾娃蒂,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別再提那些狗屁的尋覓。
女神廟主管還提出了一條,要我將身上帶的所有金子都供養神廟,用以補償亵渎女神給當地可能帶來的損失。
那主管振振有詞地算著賬,列舉著曆史上的許多因亵渎女神而給當地招來的禍患。她說,要是一送官,你的一生也就完結了,你必然會坐牢。今生,你的事業,你的信仰,你的地位,全都完了。你的家族也會因你而蒙羞。
別忘了,莎爾娃蒂雖然也愛你,但她身上流的是尼泊爾人的血。那女人說。
我們已經取好了所有證據。那女神棍揚揚幾張紙,上面有所謂我承認的所有渎神供詞。她說,你信不信?我有本事叫你馬上坐牢。我當然信。在當地,雖然法律沒有明令禁止娶女神,但由于世俗的幹預,所有娶了女神者,都不可能有安定幸福的生活。各種勢力都會在世俗的合法名義下,讓所有娶女神者顯出“不吉祥”來。我怕的,當然不是娶女神的“不吉祥”,而是怕耽誤了更重要的事。
我說,我不知道你們要是故意陷害,結局會如何?我不知道。
陷害?你敢說陷害?一人又向我揮了一拳。
其余人也吼,打!打死這個藏狗!
女主管據說是現在在位女神的奶媽。她坐在我的身邊,揪住我的頭發,說,我看看這個牲口。喲,還有頭有臉的,你還想溜。我真不明白,我們的女神究竟看上了你的啥?
那女人說,要知道,世上變化最快的,是女人的心。世上最可怕的,也是變心的女人。你要是真想溜走的話,莎爾娃蒂也會同意將你送官。她一定會想,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他們忽而誘,忽而逼,將這鬧劇演了兩天。我仿佛經曆了地獄。當我被一個濃妝豔抹俗不可耐的女人揪著胡子叫牲口的時候,我真想撞死在那個桌子上。但因還沒找到我要找的人,我死不瞑目。
那兩天,我品嘗到了人性中許多被稱爲“惡”的東西,有點萬念俱灰了。我甚至懷疑莎爾娃蒂參與了這種把戲,我覺得很惡心。不過,我很快就忏悔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相信,莎爾娃蒂一定不知道更香多傑導演的勾當。
看到我一次次頑固的拒絕,更香多傑失去了理智,在我臉上掌了很多耳光。我于是想,當下最主要的問題是如何離開暴徒們的掌控。這一想,靈魂的慧光頓然顯現。我覺得沒必要跟這群粗人糾纏下去,我要見到莎爾娃蒂,得到她的幫助。
那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山巒裏,萬念俱灰,眼前晃著一個個灰影子。一陣可怕和絕望令我窒息,什麼希望都沒了,只有絕望,只有恐懼。我沒有一點兒氣力。生命的意義消失了。我像傳說中的孤魂那樣四處遊蕩著。我找不到歸宿。我看不到天光。我沒有辦法左右自己如風中柳絮一樣的身子。我似乎真的到了中陰身階段。于是,我哭了,哭聲在曠野裏顯得很無助。這時,一個女人出現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是奶格瑪。她勸我,說要一輩子陪我。我哭得好痛快,好傷心,許久沒這麼哭了。而後,那女子像小時候媽媽給我叫魄那樣,一聲聲呼喚著我的名字:
瓊波巴——冷了烤火來——
瓊波巴——餓了吃飯來——
瓊波巴——高處嚇了低處來——
瓊波巴——硬處嚇了軟處來——
瓊波巴——叁魂七魄上身來——
就是在她的呼喚之中,我覺得自己活了過來。我于是發誓,無論出現什麼樣的違緣,我都要去找她。
記得那個夢境很長,有著許多神秘的內容。
雖然那夢已印在我的靈魂深處,但我還是無法將它清晰地描述出來。要知道,語言總是很蒼白,許多覺受是很難描述的。比如,我至今仍無法向你描述那女子攬我入懷之後的那種大樂。我們相擁在一個小河邊,天做被,地做床,四下裏除了狗叫,便剩下十分的清明與幸福。記得夢中的月亮很亮,月下的河很靜,遠的樹與近的石都在無邊的月色中消融了。那是個很長很美的夢。
今天講述它時,我仍然感到很溫暖。許多久遠的模糊的感覺撲面而來,令我慨歎不已。雖然我經曆的那時,還有許多暴力和血腥,但我的心頭卻蕩漾著一種奇幻的韻律。那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都透出一種昏黃而朦胧的美。
感謝生活給了我一切,使我的人生十分精彩。
第叁天,我走出了神廟後院。我答應了那些人提出的條件,我簽了他們叫我簽的那個保證文書——我真怕他們會弄殘我——但我的去意已決。
後來,我理解了更香多傑。據說,他聽信了別人的挑撥,說我玩弄了莎爾娃蒂之後,不顧女子的死活,想溜走。更香多傑覺得這已經叫他們的家族蒙羞了,他于是又煽動了別的族人。那些人倒很賣力。也許,他們真的是想幫助一個女子達成她的願望。同時,他們定然也認爲,他們在爲我好。除了能娶那麼美的女子爲妻之外,我還能得到富可敵國的財富。他們像良醫強製性地爲頑劣的病人動手術那樣,想修理掉我身上的“不識擡舉”。開始他們還有點理性,後來卻全部進入了角色。他們自己也被自己營造的氛圍裹挾了。他們很賣力地玩那個遊戲,給我留下了噩夢般的記憶。
說真的,對更香多傑,我現在仍很感激他。要知道,莎爾娃蒂富可敵國,要是更香多傑有私心的話,他只會趕走我。這樣,莎爾娃蒂父女一死,那些財富自然就會落入其家族的手中。但那時的更香多傑處心積慮的,竟然是叫我娶女神,想叫我成爲那財富的主人。也許,在他眼中,我的選擇和放棄,是對他姐姐和家族最大的汙辱,就像一個乞丐對著送來的王位,卻說要考慮考慮一樣,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真的理解了他氣急敗壞後的失去理智。
走出神廟那天,天氣真好,萬物像充溢著靈氣似的歡迎我。因爲下定了決心,我感到非常輕松。心裏仿佛有個快樂仙子在咯咯地笑著,那是一種含淚的笑。我的心頭蕩漾著一種奇異的感覺。沈澱了許久的沈重消失了,淤積的懊惱化解了。那是怎樣的爽啊!
只是,經了這場變故,許多美好的感覺遠去了,心頭又多了另一些東西。我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呀。
滄桑的感覺像水一樣漫過來,淹了我的許多詩意。我的靈魂又經受了一次命運的拷問。
莎爾娃蒂來看我。在我失蹤的叁天裏,她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的嘴上多了兩個血疤。一見我,她就號啕大哭。
莎爾娃蒂說,那天,她並沒有收到我的信,也許是靈鴿丟了那信,或是被別人取了去——許多人都喜歡那靈鴿,都跟它很熟。
她撫摸著我的傷痕,輕聲地罵更香多傑,邊罵,邊心疼地流淚。
而後,她又燦爛地笑了。問到她笑的原因,她說我在她夢裏告訴過她,我不會離開她了。她說,在夢中,她高興地抱住我跳了起來。她笑得很燦爛。
我的靈魂卻被戳了一刀,頓時淚如雨下。
日後,每每想到她這個可憐的夢,我都會淚流不止。
因爲我知道,無論經曆怎樣的變故,我都不會安分守己地跟她過日子,更不會忘了自己的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