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確定這件事,爲什麼要信它?
孫:說到宗教,知識分子懷疑性強,一個年輕作家就在自己的書裏說:我不確認這件事,所以我不能入,只能先研究研究。我覺得他代表了很多知識分子的心態。首先要確認,再去信仰。
林:確認,結婚的時候要確認我愛她,她愛我,還要確認未來不會離婚?我的意思是說:人間的事啊,像宗教這麼矛盾的事可多著呢!生命本身就有這麼多矛盾,你要去做時,怎可處處確認。生命是體踐的過程,要知道我才去做,好像這樣我最安全,可是不做,你又怎麼知道呢?所以佛教講二者必須有所平衡,成爲辯證有機的關系:龍樹在大智度論講“佛法大海,信爲能入,智爲能度。”爲什麼呢?因爲信仰也可以是一種驗證,如果缺乏這些,有時就不能說我了解它。但信是否就要不疑呢?不是,你還得在體踐中時時觀照自己,修正自己,讓智在其中發揮作用。在禅的立場,會很自然地接受一個人信不同的宗教,甚至在不同時期信不同宗教,他只要不是一兩年換一次,甚至叁五天換一次,都是能被理解與接受的。信而不疑,有時反而成爲迷信。
孫:那爲什麼叁五天換就不對呢?
林:你連一點體證都談不上嘛!我有個學生,當過七年修女,現在還俗,在禅來講是很正常的事情。人與信仰間的關系是這樣:必須在體踐中觀照,在觀照中檢驗。
孫:那研究佛法總比不確信進了一步吧?
林:還是那句話,研究也解決不了生命問題。佛陀在他的南傳經典中有個“十四邊問”。提到有個弟子對他說:你如果不回答我這十四個問題,我就不跟你學了。
孫:哪十四個問題?
林:就是宇宙有窮無窮,時間有盡無盡,聖人死後存不存在等,總之是一些終極性的問題。這個弟子說:我要把這些確定,才跟你學。
孫:佛陀如何應對?
林:佛陀講了個故事:當一個人在森林裏被毒箭射中,他的朋友救他時,他對朋友說:你一定要回答我十四個問題,我才能安心被你救。到底這個箭是敵人射的還是朋友射的,是神經性劇毒還是別的、是爲了嫉妒還是世仇才射,這樣問下去,最後呢?還沒問完,他就已經死了。
釋尊說:我的法很簡單,我只告訴你生即是苦及離苦之道。生即是苦其實是種生命的體驗,離苦之道是看如何離苦,它是體踐的過程與結果。這裏當然就有觀照。學佛的人爲什麼經常把觀照挂到嘴邊呢?觀照就代表一定的抽離性,不是那麼盲信的。有些人信一個人,就覺得生命都可以交給他,這在禅的角度,是非常危險的以一人爲尊,以小法爲大法,重重異化都緣于此。
孫:知識分子應該有能力觀照的。
林:不,他們特別容易懷疑。懷疑與觀照不同。觀照是在裏面,你抽離出來勘驗,懷疑是你從沒進去。一般的普羅大衆對宗教沒有這個,信得太單純。懷疑則是人在外面,實踐力太差。
孫:我也有這類毛病,比如您說實踐與修行時,我立馬就想到要是走火入魔了怎麼辦?天然地就有防範心。
林:有些功夫容易這樣。這裏解釋一下,走火是道家語,入魔是佛家語。走火意思是說你行氣運氣時,它結在身體某個地方走不通或走岔了。入魔是你在身心寂靜狀態中出現了一些狀況,你執著爲真,于是就被拖著跑了。的確有這種現象存在,入了魔,還可以顯現一些小神通,但與生命的整體超越無關,甚至煩惱還愈來愈多。
孫:這不麻煩大了嗎?
林:越有爲的方法越有副作用。密宗、道家這方面毛病多些,禅宗好些,它頂多讓人疏狂成性。一般來說,不信邪的人不容易入魔,但也不容易有相應。宗教敏感的人相應多,危險性也較大,許多人會追逐這種現象,以爲超自然特別眷顧自己,宗教修行就是有這種可能的吊詭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