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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粥館——屬于我的年代▪P4

  ..續本文上一頁同辦公室的小四告訴嫂子,放在小叁座位上的毛主席石膏像上,被人發現滴上了一滴墨水,于是小叁被當成現行反革命抓起來的。

  小叁的消息讓師父慌了神,損壞主席像無疑是一個大罪名,師父不明白的是,爲什麼小叁弄髒畫像後,不及時處理。師父想,或許是事發突然,所以小叁沒有來得及。

  那是師父最無助的日子,人生注定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抗爭的,就像在水中央沒有舵的小船,除了隨風而行,別無選擇。

  師父一直期望奇迹出現,希望單位裏忽然淡忘了小叁,但剛剛上任的工宣隊隊長對小叁的事情卻上了心。

  師父說:其實那位隊長很久以前便認識小叁和我了,他一直討厭我們,這一次終于找到了機會。

  工宣隊隊長說,小叁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典型。他是一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一個暗藏在人民群衆中,妄圖複辟的野心家。那位隊長說,一定要把這樣的壞分子批倒、批臭。

  師父再次見到小叁的時候,小叁站在“現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軒的批鬥大會”的會場中央。小叁靜靜的站在那裏,眼睛裏流露出的平靜與淩亂的頭發和有些傷痕的臉龐並不相稱。

  師父和小叁一起站在會場上,那是那麼多天以來,師父和小叁距離最近的一次,師父聽見自己飄蕩在空中顫抖的快要不能辨別的聲音。

  師父說:我生舊社會,長在紅旗下,感謝黨和毛主席對我多年的教育和培養,我的哥哥王亦軒把墨水滴在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石膏像上,這是對我們領袖的不尊重,我要堅決站穩階級立場,和我的哥哥現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軒劃清界線。

  這份 “決裂書”,是批鬥會的前一天,師父和嫂子一起商量出的。嫂子說:上次見到小叁的時候,他悄悄告訴我,如果政治的壓力大,可以和自己離婚,嫂子說,小叁一定是希望這種方式去保護自己的家人,如果你因爲倔強,不肯和他劃清界線而受到牽連,甚至丟掉了工作,那麼有一天即便小叁沒事了,那他也會爲了此事自責的。

  師父記得小叁說過的話:親情永遠不可能通過宣告的方式劃清界線,但是當師父念出那幾句話的時候,還是被陣陣侵襲的痛苦纏繞了。

  那是一種我們永生也不希望回味的痛苦,就像塞在瓶子裏不斷膨脹的悲傷,只會在內心中不停的沖撞,越積越多,越壓越重,但無法釋放。

  師父說,自己下臺之前,偷偷的望了小叁一眼,小叁漠然的望著師父,這是那麼多年以來,小叁第一次這樣看著師父,那些曾經很多次很多次出現在這張臉上的微笑,不再出現了。

    第七節

  嚴格的說,一九六九年已經不是最壞的時代了,在文革來到的前兩年,師父的學校裏曾經有二十叁個教師和職工選擇了自殺,每次聽到這種消息的時候,師父總會覺得心驚肉跳,因爲對于同樣有出身的汙點的師父來說,當然比別人更能體會這些悲劇中的壓力,那種從高貴到卑賤的落差,足以毀壞任何的自信心。師父沒有想到小叁也會迷失在等待光亮到來的夜色中。

  小叁離開的那天,天氣好的異常,那是在連續的陰雨天之後突如其來的一個晴天,工宣隊一位同志帶來了反革命分子王亦軒畏罪自殺的消息。

  師父見到小叁的時候,小叁靜靜的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見到小叁之前,師父的心裏一直存著希望,但直到師父怎麼也叫不醒小叁的時候,師父才知道,小叁真的不在了。

  師父說,小叁出事以後,我一直叮囑自己,可以難過,但是最好不要哭,因爲哭了,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僞裝都白費了。但是看到小叁躺在那裏的時候,師父忽然覺得自己錯的離譜,因爲自始自終,師父爲自己找了無數的借口,卻逃避了親人間應該承擔的責任,還一廂情願的以爲小叁可以理解,能夠接受。

  師父說,自己不知道小叁決定離開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但是知道在小叁的手最需要緊握的時候,自己卻絕情松開了。

  師父睡了自己人生中最長的一覺,師父又夢見了兒時生活的小鎮。

  在每個節日來臨的時候,小鎮上照例會組織一些舞龍舞獅的隊伍,那些隊伍伴隨著喧鬧的鼓樂聲在各家各戶門口停留的表演。

  只是自己家被劃定爲地主後,隊伍經過師父家門口的時候,便會從直接繞過去,不再停留了。但這並不影響師父的觀賞,因爲小叁會牽著師父的手,跟著隊伍,跟著歡笑的人群後面奔走。

  師父說自己在夢中見到了小叁,只是這次小叁只顧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卻不肯回頭看一眼大聲呼喊小叁名字的師父。

  師父醒來後,便再也找不到小叁新婚那天送他的那件燈草絨襯衫了,後來梅芬聽嫂子說,那件衣服隨著小叁一起走了,是師父在昏迷前從自己身上脫下來穿在小叁身上的。

  師父說,不曉得爲什麼,嫂子描述的那個過程自己怎麼也記不清了,師父只記得自己伏在小叁的身上,不停的對著小叁說:“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師父努力的想告訴小叁,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劃清界線,只是小叁再也聽不到了,小叁的人生畫面中,自己的弟弟永遠定格在對著很多很多人發言的時刻。小叁唯一聽過的話就是:“我要堅決站穩階級立場,和我的哥哥現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軒劃清界線。”

  師父始終找不到遺忘那段記憶的理由,也許人生會隱藏許多秘密,我們把不敢觸及的記憶反鎖在記憶的深淵了,以爲打不開就不會痛。

  師父更願意相信那件衣服是小叁自己拿走了。

  師父對自己說,這很好,反正我不配。

  師父體會到小叁的經曆是在幾個月以後。

  那天在小叁身邊的時候,那個當初建議把小叁看管起來的工宣隊長,一腳一腳的踢著爬在小叁身邊的師父,他喊著:王聽軒,你在喊什麼劃不清界線,你這個欺騙人民群衆的狗崽子!

  師父說,混亂中可能我推了工宣隊長,他倒在地上,只是在那一天他沒有發作,而是憤憤的走開了。

  工宣隊長的怨恨在幾個月後終于爆發了,小叁生前住的院子裏一位工人階級的兄弟被放在院子裏的鐵鍬絆了一跤,摔的挺嚴重。

  有人說,這把鐵鍬和王聽軒有關,于是工宣隊長說,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階級報複。

  

    第八節

  師父說:在人生每一條岔路口,我們或多或少的面臨選擇,只是當我們太卑微的時候,選擇權便不在自己的手中,命運會代替我們翻開一張張決定人生的牌,對我們而言,所能做的便只是走過去,不管道路上有什麼。

  師父在勞動改造的日子,會想起很多人,有梅芬、有嫂子、還有自己的侄子東東,有時候也會想念小叁,但是他不知道小叁願意不願意自己去想他。

  師父走的時候,梅芬提醒師父,小叁的畏罪自殺,並不是讓家人解脫的途徑,從某些意義上說,小叁的離開只是一個默認一切罪名的過程。

  師父知道梅芬說的沒錯,不管是嫂子還是自己,這一生都會背負現行反革命家屬的頭銜,永遠沒有改變的機會。

  師父告訴梅芬自己不會“畏罪”自殺,絕對不會。

  梅芬流著眼淚送別師父的時候,師父覺得很抱歉,因爲一直以來師父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路上布滿了冰屑與荊棘。但自己一直存在僥幸之心,甚至把原本不需要經曆這種刺骨疼痛的梅芬引向了不屬于自己的人生路。

  師父覺得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一個以幸福的名義放棄親情的人不自私嗎?一個以愛的名義犧牲與拖累別人的人不自私嗎?

  不過師父覺得自己可以彌補,也必須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種種過錯,當然前提是要找到適合的時機,一次不能再錯的時機。

  負責看管師父的警察中,有一位姓李警官是師父的同鄉,李警官和師父聊過幾次,每次談話的時候,語氣也是冷冷的,只是師父明顯感到李警官對自己的照顧。

  那時候,勞改農場裏的管理松散的很,單身一人的李警官有時候找不到人帶兒子,也會把他帶著身邊,和勞動改造的犯人一起。

  說起來,李警官的行爲也不是那麼危險,畢竟和自己同時的關押的犯人多是一些有政治問題的,並沒有嚴重傷人的刑事犯人。

  在李警官的兒子掉進外出勞動點附近的水塘之前,師父一直沒有想到李警官的兒子就是自己等待了許久的時機。

  師父跳下水把李警官的兒子推到岸邊的時候,出了一點問題,師父原想扶著岸邊的石頭上去,但那塊石頭被師父搬的松了,整塊的隨著師父掉進了水裏。

  以師父的水性,原本可以很輕松的避開那塊石頭,但那一瞬間,師父忽然發現這就是這麼多天以來自己遇到最好的機會。

  師父抱著石頭向著水中慢慢沈下去,師父說,那時候的自己心裏所想的只是:這一次,反革命分子王聽軒的死亡是有一點點不同的,他不是畏罪自殺,而是在救助革命幹部家屬的時候意外身亡的。

  也許從那一天以後,梅芬會不再有一個反革命的丈夫,然後重新走回無産階級的道路上去,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不再有一個反革命的父親,等他長大後宣讀主席語錄的時候,不會被人一巴掌扇在臉上,然後痛罵“你這個地主階級狗崽子,怎麼有資格念這些。”

  師父知道自己的水性很好,在江南水邊嬉鬧中長大的孩子怎麼能不會水呢?于是師父只有緊緊的抱著那塊沈重的石頭,在師父心裏,那塊承載著那麼多美好未來與希望的石頭,更像一根必須奮力抓住的救命稻草。雖然那些美好還只是也許。

  師父說,自己曾經設想過與小叁的離別,那應該是在他們兩人很老的時候吧,在午後暖暖的陽光下,兩個人躺在床上,微笑著聊著年輕時候的往事,然後我們中的一個人漸漸的沒有了聲音。

  師父從沒有想到自己和小叁之間的分別會是那種方式,同樣也沒有想到過會用這種方式相會。

  小叁曾經說過,人生不可以在挫折面前懦弱,雖然他沒有做到。師父覺得自己並不屬于小叁說的那種懦弱,只是在另一個世界裏,也有我所愛的人,我必須要找到他,告訴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第九節

  師父是被農場裏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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