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此心,洞達法性,皆爲墮負之言耳。故後之禅門大德,舍此不言,唯以“麻叁斤”、“庭前柏樹子”等句,全提正印,要君自肯。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誠爲大機大用,無上慈悲;否則,終日說禅論道,論理則細析玄微,行證則妄心龐雜,烏足以語乎此。
自馬祖以後,參宗之徒,皆以究問“祖師西來意”爲尚。此之所稱祖師,即指達摩初祖而言。問“祖師西來意”,即與問“佛法大意”是同一目的。若明乎祖師西來意旨,宗門心法之要,可以釋然自得。而諸禅師之答此間者,鹹以一無義味語句,令彼自參。此非故弄玄虛,神秘莫測。如語人寶藏在彼,不指方向,僅示一鎖鑰之形,由當人自製自尋,必須曆盡萬苦千辛,一旦豁然覓得,方知原是自家故物。苟不曆盡此中艱苦,縱饒辯若懸河,義窮淵海,仍是承虛接響,終至流爲口頭禅。故曰:“莫將閑學解,埋沒祖師心。”
迨乎百丈臨濟以後,五家宗派興盛。如臨濟有叁玄叁要、四料簡、棒喝等機要,各標一門宗旨,稱爲綱宗。學者透不得綱宗,終似“透網金鱗猶滯水”,“猿猴化去尾難逃”。不能透脫般若,法身難圓。有曰:綱宗之興,實爲禅門病態,舉一赅萬,若佛之言教,祖師之開示,無一而非綱宗,何待別立綱宗,豈非頭上安頭之舉
殊不知禅宗至唐宋間,天下善知識如林,大匠處處皆是,“言前薦得,終是滯殼迷封,句後精通,猶複觸途成滯。”禅門活法,至此已成死語。故諸家宗祖,不得不別標心法,以勘驗學人,錘煉其知見。雲居戒禅師有言曰:五家宗法,各有門庭,各有阃奧。玄關金鎖,百匝千重。陷虎迷獅,當機縱奪。如陰符太公之書,不可窺也。如五花八門之陣,不可破也。不如是,不足以斷人命根,而絕人知解也。不知是,則學家情關未透,識鎖難開,法見不消,而通身窠臼也。豈佛祖正法眼藏也哉
或曰:所貴乎禅者,以不立文字,不涉名言,超然獨脫也。今綱宗一立,則名相紛繁。楷成格則,是增人情識,益人知見,而有實法可求也。聰明者,必穿鑿,愚魯者,益懵懂矣。真悟道者,何貴于此乎
曰:諸祖所以立綱宗者,正爲此也。主人公禅,自謂無情識,而渾乎情識也。 自謂絕知見,而純是知見也。 自謂無實法,而認定一機一境,恰墮實法也。有臨濟七事,五宗宗旨,用妙密鉗錘以鈎錐之,料揀之,劃削之,而知見始消,情識始破,實法始忘矣。窮盡萬法,而不留一法,是真直捷。透盡諸門,而不滯一門是真孤峻。徹盡大法小法,一切綱宗而罷除綱宗,是真獨脫。而豈守系驢橛,倚斷貫索,弄無尾巴猢狲之謂哉
譬之行路者,曆九洲四海,遍名山大川而仍歸本處,忘盡途中影子,是真到家矣。又譬之廣學者,窮盡二酉,搜盡四庫,貫穿天祿石渠之藏,而胸不留一字,是謂博通矣。使足未離跬步,而眼空四海,毀天下之行遠者,目未涉經書,而空腹高心,呵天下之讀書者,雖叁尺童子,亦知其背謬矣。但重根本而疑綱宗者,爲葛藤,爲知見,爲實法者,何以異是哉!夫抹去綱宗者,不但自己宗眼不明,一當爲人,動便犯鋒傷手。機境當前,而不知踞頭收尾。節角肴訛,而不知抽爻換象。掠虛弄滑,而不能勘辨。到對打還拳,而無法剪除。徒恃鑒覺,以爲極則。法門窠臼,不可言矣。(《禅宗鍛煉說》第九)
觀乎此,禅門之宗旨,與夫諸祖之所立綱宗者,知掣電吹毛,犯之即喪身失命。如漫天帝網,處處漏洞,處處條貫。若執一端實法以爲無意義,以爲是幽默,徒成其井蛙之見耳!禅宗爲佛法畫龍點睛心髓之學,而所謂宗旨者,猶爲畫龍而非點睛之事。如龍牙遁禅師頌曰:
學道無端學畫龍,元來未得筆頭蹤;一朝體得真龍後,方覺從前枉用功。
有謂禅宗者,以“無念爲宗”。獨取六祖一語,標爲極則。誠哉!“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橛。”設以無念爲吾佛心法宗旨,直教大地平沈,活埋無數蒼生矣。石頭瓦塊,棺內眠屍,皆無念也。豈皆已明心見性而成佛耶
永嘉不雲乎:“喚取機關木人問,求佛施功早晚成
”曰:非謂此也。謂此心寂靜,對境無心耳。然則,寂靜與無心者,唯以我對待外境而言,但使外不入內,心不外馳,固能若是,境仍自境,心仍自心,人法二執,依然如故,雲何得謂無念哉
《楞嚴經》雲:“內守幽閑,猶爲法塵分別影事。”此內守寂靜無心者,非即法塵緣影耶
昔在昆明,遇月溪僧,亦曰:“涅槃爲究竟,證得涅槃即不再起生緣。”乃請問曰:《楞伽經》雲:“無有佛涅槃,亦無涅槃佛。”古德複有言:“涅槃生死等空花。”乃至“不畏生死,不住涅槃”等法語,又何說耶
事隔十年,橛棒如故,自稱禅德,褒貶諸方,诤心未止,我見難除,抑何可歎!此所謂涅槃,所謂無念,如出一轍。有曰:初祖雲:“汝但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此可證也。曰:初祖所謂,乃示神光入室之徑耳,非極則事也。依語論義,其末句曰:“可以入道。”謂苟能如此,可以入道矣。六祖亦自釋無念之意雲:無者,無妄想。念者,念真如。此解無念之說,爲合二義于一的,猶未可執名著相也。百尺竿頭,希更進步,一翳著目,終至失明。執念,不起分別,無生之賢,尤當猛省。永嘉曰:“誰無念,誰無生,若實無生無不生。”然則,無念、無分別、無生者,皆非乎
曰:孰可雲非,第未達耳。茲錄同安察禅師二偈,以備參考:
心印
問君心印作何顔
心印誰人敢授傳。曆劫坦然無異色,呼爲心印早虛言。須知本自靈空性,將喻紅爐焰裏蓮。莫道無心便是道,無心猶隔一重關。
祖意
祖意如空不是空,盡機爭墮有無功。叁賢尚未明斯旨,十聖哪能達此宗。透網金鱗猶滯水,回塗石馬出紗籠。殷勤爲說西來意,莫問西來及與東。
公 案 語 錄
佛法東來,自禅宗興盛,語錄之作,于是大行。語錄者,乃往昔禅師,就其平生說法開示,門弟子記輯而成編者也。自六祖有《壇經》以後,諸方記錄,漸成巨帙。五代宋元以後,禅宗叢林製度,已成習慣,凡知名禅師,大多出任方丈。爲方丈者,依諸禅製,必有書記一席之設。書記者,如古之記室文案,今之幕府秘書,而其責任,又如專製時代帝室之史官,若左史記言,右史記行。禅林書記,記述禅師之言行,並此記述,輯成語錄。宋元以後,語錄大行,並影響于儒家矣。後世法道衰敝,一般大德,或爲求譽,或門弟子爲光耀師名,雖了無見地,亦皆杜門編造語錄,或出資雇文人學士撰造,以事流布。凡此之徒,不知凡幾
甚矣!名聞恭敬利養心之難除也!或有謂儒家語錄,非自禅門偷襲,實早肇于先聖。主此說者,大有人在,孰是孰非,屬于考證學範圍,論之無益。總之,佛儒二家之有語錄,息息相關,暗通聲氣。亦猶如宋儒學禅,歸而言理,轉複誹誣佛說。明燒棧道,暗渡陳倉,入主出奴,古今一例耳。
古禅師語錄,遺留傳刻者,類皆精心之作。而有清高隱逸之流,畢生無語傳世,寂寞山林,默然緘口者,此尤爲語錄中之最高尚者。複有其人,聲名不彰,湮沒無聞,雖有述作,散佚未收者,當亦不少。而古禅德中,間有語錄傳世,雖其詞藻紛披,令人悅目,但其見地,確未透徹者,亦屬不鮮。此中揀擇,大須眼明。嘗謂讀古人書,須在頂門上另具只眼,庶不致盡被雙睛瞞過。此則無論世間出世間,治學之道,皆同一揆焉。
例如洪覺範,以一代禅德,名垂千秋,著作甚多,有《法華合論》等作行世,其文章都麗,衆所崇仰。孰知其見地猶滯化境,後之學者,從其說入,豈不永爲世誤!故知讀書實難,著書更難,誤人千古,罪過不淺。忝居淺學,不敢褒貶諸方,且引明時永覺和尚之評,以爲證明:
洪覺範書,有六種,達觀老人深喜而刻行之。余所喜者,文字禅而已。此老文字,的是名家,僧中稀有。若論佛法,則醇疵相半。世人愛其文字,並重其佛法,非余所敢知也。當其時,覺範才名大著,任意貶叱諸方。諸方多憚之。唯靈源深知其未悟,嘗有書誡之曰:聞在南中,時究《楞嚴》,特加箋釋,非不肖所望;蓋文字之學,不能洞當人之性源,徒爲後學障先佛之智眼。病在依他作解,塞自悟門。資口舌則可勝淺聞,廓神機則難極妙證。故于行解,多致參差,而日用見聞,尤增隱昧也。余喜覺範慧識英利,足以鑒此,倘損之又損,他時相見,定別有妙處矣。靈源此書,大爲覺範藥石,然其痼疾弗瘳,亦且奈之何哉!
(《永覺和尚呓言》)
又何以見其未能徹悟,茲更錄《指月錄·靈源清案》如下:
洪覺範與師(靈源清),爲法門昆仲。嘗聞靈源論曰:今之學者,未脫生死,病在什麼處
在偷心未死耳!然非其罪,爲師者之罪耳!如漢高绐韓信而殺之,信雖曰死,其心果死乎
古之學者,言下脫生死,效在什麼處
在偷心已死。然非學者自能爾,實爲師者,鉗錘妙密也。如梁武帝禦大殿,見侯景,不動聲氣,而景之心已枯竭無余矣。諸方所說,非不美麗。要之,如趙昌畫花逼真,非真花也。
又,《指月錄·洪覺範案》:
洪覺範曰:靈源禅師謂余曰:道人保養,如人病須服藥,藥之靈驗易見,要須忌口乃可。不然,服藥何益
生死是大病,佛祖言教是良藥。汙染心是雜毒,不能忌之,生死之病無時而損也。余愛其言。
靈源叟與覺範二師,爲法門昆弟。觀靈師之屢挫覺範,其時其人,見處已可知矣。又,大慧杲未悟以前,亦以文字禅名震諸方,走見覺範,師驚爲奇特,自謂二十年用工,亦僅至此耳(事見機鋒轉語節)。故大慧在當時,疑禅宗之爲學,皆脫空妄語也。若非經圓悟勤之鍛煉,幾失禅宗一碩果矣。
複如明末之漢月藏(叁峰藏),未出家前,自謂已悟。披缁以後,從密雲悟處得法,未臻玄奧,即以文字禅名滿天下。于是漢月一支,就是這個○○之禅,流布極廣。密雲無奈,著《辟妄》一書以斥之。而漢月弟子,皆擅長翰墨,又著《辟妄救》一書以匡扶師說。密雲乃一笃行禅師,文字不勝,亦不欲多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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