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枯木生花”、“冷灰爆豆”、“①的一聲”、“普化一聲 注:①外口內力雷”等。形容譬喻字句,認爲實法,必有事相,則于宗門無上心法,永未夢見在,不值識者一笑。如認此皆是譬喻語,非關事相,亦如癡人說夢,不知夢是癡人也。
然則,參禅悟後人,複修定否
曰:修與不修,乃兩頭語。“不擒不縱坦然住,無來無去任縱橫。”終日著衣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未曾穿著一條線,如飛鳥行空,寒潭撈月,終無事相之可得。若猶未穩,一切法門,皆同實相,自可任意摩挲,不妨從頭做起。臨濟示寂時有偈曰:“沿流不止問如何
真照無邊說似他,離相離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須磨。”曰:還須坐禅否
曰:是何言哉!行住坐臥四威儀中,自然處處會得方可,未可獨謂坐禅方是,亦不可謂坐禅不是,如是悟道人,自解作活計,“長伸兩足眠一寤,醒來天地還依舊。”又有何處不是耶
黃龍心稱虎丘隆爲瞌睡虎,豈偶然哉!又如:臨濟悟後,在僧堂裏睡,黃檗入堂,見,以拄杖打板頭一下。師舉首見是檗,卻又睡。檗又打板頭一下。卻往上間,見首座坐禅。乃曰:下間後生卻坐禅,汝在這裏妄想作麼
鐵牛定悟後,值雪岩欽巡堂次。師以楮被裹身而臥。欽召至方丈,厲聲曰:我巡堂,汝打睡,若道得即放過,道不得即趁下山。師隨口答曰:鐵牛無懶耕田,帶索和犁就雪眠。大地白銀都蓋覆,德山無處下金鞭。欽曰:好個鐵牛也。因以爲號。但石霜會中,二十年間,學衆多有“常坐不臥,屹若株杌。”天下謂之枯木衆。亦非獨謂睡方是道也。玄沙見亡僧謂衆曰:“亡僧面前,正是觸目菩提,萬裏神光頂後相。學者多溟滓其語。”複有偈曰:“萬裏神光頂後相,沒頂之時何處望
事已成,意亦休!此個來蹤觸處周,智者撩著便提取,莫待須臾失卻頭。”此之所舉,須切實參究,不可草草,落在斷常二見。至若禅門之禅定,《六祖壇經》、諸祖語錄,言之甚衆,文繁不引,且錄南泉語,以殿其後。
據說十地菩薩,住首楞嚴叁昧,得諸佛秘密法藏,自然得一切禅定解脫,禅通妙用,至一切世界,普現色身,或示現成等正覺,轉大*輪,入涅槃。使無量入毛孔,演一句經,無量劫其義不盡。教化無量千億衆生,得無生忍,尚喚作所知愚,極微細所知愚,與道全乖。大難!大難!珍重。
《金剛經》雲:“我所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然則上來所述種種,皆作夢語觀可也。若有作實法會取,即化醍醐成毒藥,言者無心,聽者受過矣。
跋
心地法門,單提直指,向上一路,密不通風。蓋直下即會,箭過新羅,豎拂擎拳,皆成話墮;惟離心意識參,絕聖凡路學,將一句無義味語,含裹識田,如金剛圈、栗棘蓬,吐吞不得,直饒到坐地斷,爆地折,方許少分相應。其或頂上聞雷,豁開正眼,徹底掀翻,失聲一笑,始知截流一句,不涉唇吻,堂堂歲月,空費草鞋。從此虛空爲口,萬象爲舌,燈籠露柱,晝夜常說,刹竿倒卻,處處逢渠矣。樂清南懷瑾先生,誕鄰玄覺之鄉,密契曹溪之要,具透關眼,現居士身,髫齡誓志,遍曆諸方,禅教道密,不舍一法,以道無內外,法泯中邊,語其究竟,靡不涵蓋,真爲佛子,作丈夫事,橫流泛濫,僅觏斯人。所撰《禅海蠡測》一書,包孕群品,翕納衆流,百川雖殊,海水味一,于無說中,熾然有說,舉從上祖師緘封密固,不肯與人道破者,不惜拈出龜毛,顯透消息,洵可謂婆心片片,痛切肺肝者矣。此事如粉雪煤墨,毫厘千裏,未明者個,皆在騎牛覓牛,直須毒手一擊,頓教伎倆都盡,然後太虛迸裂,千山獨露,經塵點劫,何曾暫離!寶茲妙藥,普愈喑聾,無米油糍,嘗者有分。以如是眼,讀如是書,作者苦心,庶不唐喪。
佛曆二五二O年歲次乙未仲夏月
優婆塞菩薩戒弟子張無诤謹跋
禅海蠡測剩語
蕭天石
禅宗一門,爲我國佛教中一革新派,旨在傳佛心印。自釋迦牟尼傳大迦葉,遞至二十八代菩提達摩,東來震旦,是爲此土出祖。複自二祖僧璨遞傳至六祖惠能,弘開五葉,宗風大振。雖所提倡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爲宗旨,惟文字語言,亦未始非心傳方便法門。故達摩初亦曾用《楞枷經》四卷以印心。惠能于黃梅,剛道得“本來無一物”一偈,便得衣缽,惟當授受之際,猶爲說《金剛經》。其在曹溪弟子亦有《壇經》之記。厥後二派五宗,無不直指向上,皆令自求、自行、自悟、自解;然亦究不能無說,說不能無文。蓋借語傳心,因指見月,語言文字,有時亦不失爲接引開示之方便也。
世謂禅宗爲教外別傳,實則謂之別傳固可,謂之非別傳而爲嫡傳亦可。蓋真谛不二,以教證宗,以宗舉教,教實有言之宗,宗本無言之教。叁藏十二部,默契之則皆宗;千七百公案,舉揚之則皆教。佛說法數十年,未嘗說得一字,以法尚應舍也。故究竟言之,教原未嘗有言,而宗亦未嘗無言也。天下同歸而殊途,百慮而一致。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能徹悟自心是聖,自心是佛,則觸著便了,更無余事。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豈可因門庭施設,而分宗分教,俨然門戶峥嵘,自生差別哉!
南君懷瑾,頃以所著《禅海蠡測》書稿見寄。細讀之,深覺其超情離見,迥出格量。君雖深契禅宗,然不以話頭爲實法,不以棒喝作家風;橫說豎說,語語由自性心田中流出,絕非如優人俳語者可比。其中冶儒釋道各家之言,而綜諸一貫,會歸一旨,倘非能如大海之納百川者,曷克臻此
是書雖累十余萬言,要亦只道得一字。若會時,看固得,不看亦得;不會時,不看固不得,看亦不得。洛浦安答僧雲:“一片白雲橫谷口,幾多飛鳥盡迷巢。”是佛固著不得,經典公案亦著不得。讀者于此書所示,一字一句,又豈能著得
“不離文字難爲道,盡舍語言始是經。”讀者切勿泥于語句,墮入文字禅中,而宜獨超冥造乎語言文字之外,是爲近之。否則依然陷在妄想知見網中,雖一輩子學佛,一輩子參禅,一輩子求道,騎驢覓驢,與自己本來面目,毫沒幹涉,而終歸是凡夫。余昔贈靈岩寺僧傳西有句雲:“不學佛時方成佛,非參禅處即參禅。”此與張拙見道偈之:“斷除煩惱重增病,趨向真如亦是邪。”及憨山大師所謂:“妄想興而涅槃現,煩惱起而佛道成。”其義一也。
余與懷瑾,論交十余年矣。抗戰初起時,君甫逾弱冠。殚力墾殖,深入夷區,部勒戍卒,蠻煙瘴雨,躍馬邊陲,氣宇如王,高自期許。卒以囿于環境,單騎返蜀,複事鉛椠。曾述其經曆,著《西南夷區實錄》一書,則又恂恂儒者,非複向日馬上豪雄矣。無何,任教軍校,時余主持日報,每相與論天下事,壯懷激烈,慨然有澄清之志。惟以資禀超脫,不爲物羁,故每嘗芒鞋竹杖,遍曆名山大川,友天下奇士,不知者辄目爲癡狂,而君則恬然樂之。嘗曰:“鍾鼎山林,固皆夙願,苟頓脫可企,則視天下猶敝屣耳!”一九四叁年,余以嬰疾,藥爐禅榻,時益相親;曾與遍訪高僧,並同師事光厚老和尚。不期年,君辭軍校事,而致學于金陵大學研究院社會福利系。後又棄隱于青城之靈岩寺,霜楓紅葉,日伍禅流。旋從禅德袁煥仙居士遊,契入心要。嗣即不知蹤迹者久之。一日,忽有客自峨嵋來,始知閉關于中峰絕頂之大坪寺,西川舊好,相顧愕然!耆年如謝子厚、傅真吾,及君師袁煥仙等,相約入山訪之,始知由名僧普欽之介,悄然至峨嵋,初于龍門洞猴子坡等處,疊示靈異之迹,乃獲寄迹該寺。在此期中,並曾折服當時負有盛名之唯識學者王某。龍門寺僧演觀,曾記其事與對話,刊有專冊行世,不胫而走。龍泉有匣,光芒不掩,真性情人,行事大抵固如是也。
後叁年,余宰灌縣,君飄然莅止,美髯拂胸,衲衣杖策,神采奕奕。問從甚處來
答謂:“前從靈岩去,今自金頂回。”問:在峨嵋山何爲
曰:“叁年閉關,閱全藏竟。”複問其今後擬往何處
則曰:“到處不住到處住,處處無家處處家。”相視而失笑者久之。憩夏青城後,即遠遊康藏,窮探密宗之奧;行迹遍荒山絕巘(yan 叁聲,大小成二截的山),叢林古刹。行腳愈遠,所接大德高僧奇人異士亦愈衆,而迹亦愈晦。蓋所謂“就萬行以彰一心,即塵勞而作佛事”者也。嗣聞其經康藏至昆明後,曾講學于雲南大學。折返錦城,並一度應川大哲學教授傅養恬之邀,講學于哲學研究會。斯時已聲光並耀,缁白聞風問道者絡繹。迨抗戰勝利後二年,君即返裏省親,嗣複深隱于天竺靈隱山中,棲心玄秘。爾時,余適于役京畿,彼此不相聞問矣。
一九四九年夏,余自滬來臺。一夕,君忽枉訪于臺北寓所,始悉其方有所營爲。越明年,事與願違,忽爾晦迹,行藏莫蔔者久矣。迄去冬,因某居士之約而複聚于海濱一陋巷中,破窗塵幾,意趣蕭然;當力促以重親筆硯。初不謂然,幾勸始諾。曾未數月,遂成斯篇,都凡二十章,鈎元提要,探幽闡微,手眼別具,發前人之所未發。全書以禅宗爲主眼,而融會衆流,歸趣大海,雖于從上各家之說,略有損益,要皆言必有宗,指歸至當。至若《參話頭》、《中陰身》,及《修定與參禅法要》諸篇,則皆古人穩密緘固不肯爲人說破者,今皆不惜眉毛,金針巧度。雖小出作略,而其資益于真心向道者,甯爲淺鮮
至其提持綱要,語不滯物,思泉坌湧,如山出雲,殆今日之廣陵散矣。余初識懷瑾,英年挺拔,跌宕磊落,前途正未可量;卒之鄙棄功名,參伍猿鶴,得以博覽法藏,獨契心源,返樸還淳,泥塗軒冕,所謂遊于方之外者非欤
又君髫年曾習武技與方術,卒致力于佛法;深入禅教密各宗之堂奧。今後究將以何者爲其歸止,則又未可逆測。其殆遊戲人間,應物無朕者耶
爰因其書成,略綴其生平行履一斑以附,庶讀其書者,亦得略知其人。余雖早歲皈命瞿昙,然放逸怠荒,憚于精進,似草野人,爲廊廟語,門外之诮,甯能幸免
惟承命爲校訂,于義不能無言,拉雜書之,亦自哂也。
一九五五年六月于臺中草廬
《禅海蠡測》全文閱讀結束。